"君子之于己":君子对于自身修养,
"自得而已矣":只要内心充实自足就够了,
# 自得:内在的道德修养与精神自足,源自《孟子·离娄下》“君子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”
"非有待于外也":本不依赖外界认可。
"然而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者":但之所以有人说,担心死后名声与德行不符,
# 疾没世而名不称:化用《论语·卫灵公》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”,强调君子并非追求虚名,而是通过行为感召世人。
"所以与人同其行也":是因为要与世人共享践行君道的同行之谊。
"人之于君子":世人对待君子,
"潜心而已矣":只需内心敬慕即可,
"非有待于外也":本不依赖外在形式。
"然而有表其闾":但之所以要表彰其门闾,
"名其乡":传颂其乡梓,
"欲其风声气烈暴于世之耳目而无穷者":让君子的风范气度永存于世间耳目,
"所以与人同其好也":是因为要与世人共享对美德的崇尚。
"内有以得诸己":既能坚守内在修为,
"外有以与人同其好":又能与世人共享对美德的追求,
"此所以为先王之道":这正是先王之道,
"而异乎百家之说也":区别于诸子百家的核心。
"随为州":随州地处偏远,
"去京师远":距离京城遥远,
"其地僻绝":位置闭塞。
"庆历之间":庆历年间,
"起居舍人、":担任起居舍人、
"直龙图阁河南尹公洙以不为在势者所容谪是州":直龙图阁的河南人尹洙先生,因不被当权者容纳而被贬谪到随州,
"居于城东五里开元佛寺之金灯院":住在城东五里开元佛寺的金灯院。
"尹公有行义文学":尹公德行高尚、文采斐然,
"长于辨论":擅长辩论,
"一时与之游者":当时与他交往的都是当世名流,
"皆世之闻人":所有人都听说过,
"而人人自以为不能及":人人都自叹不如。
"于是时":在那时,
"尹公之名震天下":那时尹公的名声震动天下,
"而其所学":而他的治学境界,
"盖不以贫富贵贱死生动其心":早已超脱贫贱富贵、生死的牵绊,
"故其居于随":所以在随州期间,
"日以考图书、":每日以考据典籍、
"通古今为事":贯通古今为乐事,
"而不知其官之为谪也":全然不觉得自己是被贬谪的官员。
"尝于其居之北阜":他曾在住处的北边山丘,
"竹柏之间":竹柏林间搭建茅草亭,
"结茅为亭":竹柏林间搭建茅草亭,
"以茇而嬉":作为休憩游玩之所,
# 茇而嬉:安居游乐。
"岁余乃去":住了一年多才离开。
"既去而人不忍废坏":他走后人们不忍荒废,
"辄理之":便修葺维护,
"因名之曰尹公之亭":命名为“尹公之亭”。
"州从事谢景平刻石记其事":州从事谢景平还刻石记录此事。
"至治平四年":到了治平四年,
"司农少卿赞皇李公禹卿为是州":司农少卿赞皇人李禹卿先生任随州知州时,
"始因其故基":在旧基址上重建此亭,
"增庳益狭":增高拓宽,
# 庳益狭:低矮狭窄处扩建。
"斩材以易之":改用木材重建,
"陶瓦以覆之":覆以陶瓦,
"既成":建成后,
"而宽深亢爽":亭内宽敞明亮,
"环随之山皆在几席":环伺随州的山景尽收眼底。
"又以其旧亭峙之于北":又保留旧亭在北边矗立,
"于是随人皆喜慰其思":随州百姓都欣慰地寄托思念之情,
"而又获游观之美":又获得新的游观胜景。
"其冬":那年冬天,
"李公以图走京师":李公将亭台图景送到京城,
"属予记之":嘱托我记述此事。
"盖尹公之行见于事、":尹公的德行见于行事、
"言见于书者":言论载于典籍,
"固已赫然动人":本就足以震撼人心,
"而李公于是又侈而大之者":而李公又对此加以扩建弘扬,
"岂独慰随人之思于一时":岂止是暂时慰藉随州百姓的思念?
"而与之共其乐哉":与一起快乐!
"亦将使夫荒遐僻绝之境":更是让后人在这荒远闭塞之地,
"至于后人见闻之所不及":即便未来见闻所不及之时,
"而传其名、":但凡传颂其名、
"览其迹者":游览其迹者,
"莫不低回俯仰":无不追慕景仰,
"想尹公之风声气烈":愈发感念尹公的风骨气节,
# 风声气烈:指品德声望。
"至于愈远而弥新":历久弥新。
# 愈远而弥新:时空距离与精神永恒的反差,揭示儒家“立德”超越性的历史观。
"是可谓与人同其好也":这真正体现了“与人同其好”的深意。
"则李公之传于世":李公的德政也将借此永传后世,
"亦岂有已乎":怎么有这样呢!
"故予为之书":因此我写下这篇记文,
"时熙宁元年正月日也":时在熙宁元年正月某日。
北宋文学家,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
曾巩(1019~1083),北宋文学家。字子固,建昌军南丰(今属江西)人,后居临川(今江西抚州市西)。世称南丰先生,南宋理宗时追谥文定。嘉祐进士,曾经奉召编校史馆书籍,官至中书舍人。曾巩是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,后世将其与欧阳修并称为“欧曾”。他的散文平易舒缓,长于叙事说理,讲究章法结构。其诗风古朴典雅,清新自然,较多使用赋的表现手法,比兴略少,也有一些诗反映社会现实。代表作品有《边将》《唐论》《李白诗集后序》《墨池记》《秋日感事示介甫》等。著有《元丰类稿》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篇历史人物纪念类散文。文章以随州尹公亭的修建为线索,通过记述尹洙、李禹卿两位官员的事迹,结合儒家思想中的德政理念,展开对君子品格与社会价值的深刻探讨。
2. 写作手法
对比:文中将尹公“居于城东五里开元佛寺之金灯院”的贬谪处境,与“结茅为亭,以茇而嬉”的淡然态度对比,前者点明地理偏僻与境遇落魄,后者凸显其“不以贫富贵贱死生动其心”的超脱,二者反差鲜明,突显君子修身自持的精神境界。烘托:以“一时与之游者,皆世之闻人,而人人自以为不能及”侧面烘托尹公才学德行之高。借旁人自愧弗如的反应,不直接赞其贤能,却让尹公“行义文学,长于辨论”的形象更具说服力,笔法含蓄而有力。反问:结尾“李公之传于世,亦岂有已乎”以反问收束,强化李公扩建亭阁、传承尹公风教的深远意义。虽未直言其功绩不朽,却以疑问句式引发读者深思,暗含对德行传世的肯定,余韵悠长,尽显议论之张力。用典:“疾没世而名不称”句,巧用《论语・卫灵公》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”典故。原意是君子忧虑死后名声不被传扬,体现对自身价值的重视。作者在此以典故引出“与人同其行”的观点,将个体德行修养与群体道德追求结合,既强调君子“自得”于内的修身,又点明“名不称”背后对济世担当的重视,使开篇的哲学思辨有经典依据,为全文奠定“内修外济”的精神基调。
3. 分段赏析
一、高远立论,以道统发端。文章起笔未直接叙事,而是围绕“君子之于己”“人之于君子”的辩证关系展开哲学思考。作者借两组“非有待于外也”与“然而”的转折句式,揭示儒家理想人格的双重维度:内在“自得”与外在“同好”。“疾没世而名不称”化用《论语・卫灵公》典故,将个体生命价值与群体道德追求相统一,凸显“先王之道”内核——既重“内有以得诸己”的德性修养,又倡“外有以与人同其好”的社会担当。此等起笔如高崖坠石,先立精神根基,为后文叙事奠定思想基调。二、精妙叙事,彰显君子风骨。第二部分采用双线结构:明线叙尹公贬谪随州之境遇,暗线述李公重修亭台之义举。写尹洙时,以“居于城东五里开元佛寺之金灯院”的具体坐标,与“结茅为亭,以茇而嬉”的简素生活形成对比,辅以“考图书、通古今”的细节及“人人自以为不能及”的侧面烘托,凸显其“不以贫富贵贱死生动其心”的品格。写李禹卿重修亭台,以“增庳益狭,斩材以易之”的营建过程,暗合《礼记・王制》“修其教,不易其俗”的治理智慧,新旧亭台并立,恰似道德精神的代际传承。三、深邃议论,尽现史家笔法。末段议论气势雄浑,振聋发聩。作者将尹公的“赫然动人”与李公的“侈而大之”并列,揭示精神传承的逻辑:前者如璞玉本真,后者如良工雕琢。“荒遐僻绝之境”与“风声气烈暴于世”的空间反差,“愈远而弥新”的时间延伸,构建起跨越时空的精神场域。“与人同其好”的传承,已超越纪念范畴,成为文明延续的象征。结尾“李公之传于世,亦岂有已乎”的反问,暗含司马迁“究天人之际”的史家意韵,使文章于余韵中见历史纵深。
4. 作品点评
《尹公亭记》纵览全篇,曾巩以亭台为线索,以人物为脉络,勾勒出北宋士大夫的精神图景。这种将哲学思辨、历史叙述与道德评判融合一体的写作手法,既延续了韩愈“文以载道”的文学传统,更彰显出北宋古文运动“回归本原、开拓新境”的时代精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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