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扶风马孺子言":扶风县有一个姓马的年轻人这样说:
# 马孺子:人名,具体不详。,扶风:唐朝的县名,指的是今陕西扶风县。
"年十五六时":十五六岁的时候,
"在泽州":住在泽州,
# 泽州:唐朝的州名,指的是今山西晋城市。
"与群儿戏郊亭上":一次和一群同伴在郊外的凉亭里玩游戏。
"顷然":忽然之间,
"有奇女坠地":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一个奇妙的女子,
"有光晔然":身上光彩耀眼,
# 晔:光彩耀眼。
"被緅裘":穿着青色的皮衣,
# 被緅裘:“被緅”二句:穿着的皮衣是青色的面、白花纹的里子。被:同“披”,身穿;緅:青色。
"白纹之理":皮衣里衬上有白色的花纹,
"首步摇之冠":头上戴着配有步摇的花冠。
# 步摇:古代妇女佩戴的一种首饰,上面连着珠子,在走动的时候会来回晃动。
"贵游少年骇且悦之":所有见了她的富豪公子们都对她产生爱慕之情,
# 贵游少年:贵族、富豪家的公子。
"稍狎焉":不时地走到她身边挑逗她。
"奇女頩尔怒焉曰":这时女子突然将脸色沉了下来,愤怒地说道:“
# 頩尔:一脸严肃的样子。
"不可":不可以这样。
"吾故居钧天帝宫":我原先是住在玉皇大帝天宫的,
# 帝宫:天帝的宫殿。,钧天:天空中。
"下上星辰":经常往来于各大星宿之间,
# 下上星辰:在星宿之间自由地穿梭。
"呼嘘阴阳":阴阳二气供我呼吸,
# 呼嘘阴阳:呼吸阴阳二气。
"薄蓬莱、":我鄙视小小的蓬莱、
# 蓬莱:传说中的神山名。,薄:轻视、轻看的意思。
"羞昆仑而不即者":看不起远处的昆仑,没有兴趣到那些地方。
# 不即:不愿意去靠近的意思。,昆仑:传说中的神山名。
"帝以吾心侈大":玉皇大帝觉得我过于心高气傲,
# 侈:傲慢的样子。
"怒而谪来":一气之下将我贬下凡间,
"七日当复":七天以后才能回到天宫。
"今吾虽辱尘土中":现在我虽含辱屈居于人世间,
"非若俪也":但是成为你们的配偶是不可能的。
"吾复且害若":等我有一天再回到天宫,会把灾害降临到你们头上的。”
"众恐而退":这些富豪公子听到这些话,一时间都被吓跑了。
"遂入居佛寺讲室焉":这个女子就住在了一个佛庙的讲经堂。
# 讲室:指的是寺院的讲经堂。
"及期":七天之后,
"进取杯水饮之":她喝下了一杯水,
"嘘成云气":将水喷成了色彩绚烂的云雾,
"五色翛翛也":色彩斑斓的云雾就飘荡在空中。
# 五色翛翛:色彩斑斓的云雾飘荡在空中。翛:自在没有约束的样子。
"因取裘反之":然后她反穿上皮衣,
# 反之:反穿上皮衣。
"化成白龙":变成了一条白龙,
"徊翔登天":不停地向上飞,直冲向天宫,
"莫知其所终":人们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,
"亦怪甚矣":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!
"呜呼":哎!
"非其类而狎其谪":尽管不是一类的,但是当她被贬之后调戏她,
# 非其类而狎其谪:“非其类而狎其谪”二句:尽管不是一类的,但是当她被贬之后调戏她是不对的。
"不可哉":是不对的!
"孺子不妄人也":那个年轻人从来不胡言乱语,
"故记其说":所以这件事被我记了下来。
唐代文学家、哲学家,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
柳宗元(773~819),唐代文学家、哲学家。字子厚,河东解县(今山西运城西南)人。贞元进士。曾与刘禹锡等参加主张革新的王叔文集团,任礼部员外郎,失败后贬为永州司马,后迁柳州刺史。世称柳河东、柳柳州。柳宗元与韩愈倡导古文运动,两人并称“韩柳”,名列“唐宋八大家”。其与刘禹锡并称“刘柳”,与王维、孟浩然、韦应物并称“王孟韦柳”。在文学上,柳宗元诗文兼擅,文的成就更高。柳文大致可分为两大类:一类属哲学、历史、政治论文;另一类属文学创作,包括寓言、骚赋、骈文、传记等多种文体,而以讽刺杂文和山水游记最具特色。散文多学西汉文章,峭拔矫健,说理透彻,结构谨严。又工诗,风格清峭。代表作品有《天说》《捕蛇者说》《三戒》《江雪》等。著有《河东先生集》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篇寓言性质的小品文。文章以谪龙自比,描绘了龙被贬后仍轻蔑世俗、坚守高洁的形象,表达了作者决不与“非其类”同流合污的昂扬气概与自我期许的人格精神。
2. 写作手法
象征:“取裘反之,化成白龙”中,“白龙”是核心象征物,龙在传统文化中为神权与尊贵的象征,此处以奇女化白龙飞升,象征被贬谪者的高洁本质与不凡身份;“钧天帝宫”象征理想中的崇高境地,“尘土中”则象征现实的屈辱处境,如奇女言“今吾虽辱尘土中”,通过场景对比暗示高洁者虽处困境仍不可轻狎。
3. 分段赏析
“扶风马孺子言:年十五六时,在泽州,与群儿戏郊亭上”是故事缘起。借马孺子之口详细交代时间为十五六岁时、地点在泽州、人物是与一群孩童、事件是在郊亭玩耍,以孩童视角自然切入,增添故事的真实性与亲切感,为奇女登场巧妙设置场景,自然地引出下文即将发生的奇异情节。“顷然,有奇女坠地,有光晔然,被緅裘,白纹之理,首步摇之冠”描写奇女降临的瞬间。“坠地”二字突出其降临的突然性,“有光晔然”以光芒闪耀凸显其非凡来历,“被緅裘,白纹之理,首步摇之冠”则通过华丽的服饰细节刻画其神异身份,与后文所述“钧天帝宫”的出身相呼应,暗示其本为天庭仙子,为后文揭示“谪龙”身份埋下伏笔。“贵游少年骇且悦之,稍狎焉。奇女頩尔怒焉曰:‘不可。吾故居钧天帝宫,下上星辰,呼嘘阴阳,薄蓬莱、羞昆仑而不即者。帝以吾心侈大,怒而谪来,七日当复’”展现冲突与奇女的自白。贵游少年见到奇女后既惊骇又喜悦,进而逐渐轻佻冒犯,与奇女“頩尔怒”的愤怒反应形成鲜明对比,她严词拒绝并自述曾居于钧天帝宫,有上下星辰、吞吐阴阳的能力,连蓬莱、昆仑都不屑靠近,因“心侈大”触怒天帝被贬,且明确“七日当复”,既清晰点明“谪龙”身份,又通过“七日当复”的表述,暗合作者当时对朝廷能够收回成命、重新起用自己的幻想。“今吾虽辱尘土中,非若俪也。吾复且害若”“众恐而退。遂入居佛寺讲室焉”体现奇女的尊严与坚守。她虽被贬谪至尘世,却毫不畏惧,以“非若俪也”明确强调自己与凡人的身份差异,警告众人“吾复且害若”,坚决捍卫自身不可侵犯的尊严,“众恐而退”的反应侧面烘托其威慑力,而“遂入居佛寺讲室焉”的举动,暗示其虽暂时身处尘世,却依然保持内心的高洁,恰似作者被贬永州后,即便身处困境仍坚守人格尊严的写照。“及期,进取杯水饮之,嘘成云气,五色翛翛也。因取裘反之,化成白龙,徊翔登天,莫知其所终”描绘奇幻的结局场景。到了约定的日期,奇女取来一杯水饮下,嘘气成五色云气,飘飘荡荡,随后取来身上的裘衣翻转,瞬间化为白龙,盘旋翱翔升入天际,最终不知去向。“取水嘘云”“裘化白龙”的细节,以瑰丽的想象展现奇女神通广大的力量与独特的神性,“徊翔登天”的姿态既呼应其原本的天庭身份,又通过“莫知其所终”的留白处理,强化其超凡脱俗、神秘莫测的气质,隐喻作者即便遭贬流放,却依然不改高洁的精神追求和对理想的执着。“呜呼!非其类而狎其谪,不可哉!孺子不妄人也,故记其说”是全文的议论点睛之笔。作者以“呜呼”一声感叹直接抒发情感,借“非其类而狎其谪,不可哉”的论断,警示世人不可轻视侮辱被贬谪者,这既是对文中贵游少年冒犯行为的批判,又暗含自身遭贬后对世态炎凉、小人得志的愤懑;“孺子不妄人也,故记其说”一句,表面是强调故事讲述者马孺子为人诚实可信,实则是借寓言故事的形式,委婉却坚定地表达自己“可杀不可辱”的刚直气节,以及对朝廷终将明辨忠奸、让正直之士重获重用的期待,然而结合作者最终客死柳州的结局,这一期待也隐含着古代知识分子普遍存在的悲剧性认知局限,即始终对君主和朝廷心存幻想,未能看清封建统治的本质。
4. 作品点评
全文以谪龙喻谪人,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与现实批判性、警示性。作为文学作品,其描写生动形象、奇幻惊警:从奇女初谪人间时“有光晔然”的华丽形象,到被贵游少年狎辱时“頩尔怒焉”的怒斥(“今吾虽辱尘土中,非若俪也。吾复且害若”),再到七日后饮水解禁、化白龙翔天的奇幻变化,情节跌宕悚目,令读者对其遭遇始而同情,终感快意。
# “吾复且害若,众恐而退。”暗用夏侯泰初事。“复且害若”,浅丈夫之言也。
清何焯《义门读书记》卷三十五
# 重要在“非其类而狎其谪”句。想公在永州,必有为人所侵辱者。文亦浅显易读。
近代林纾《柳文研究法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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