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老向巴人里":晚年困居在巴人之地,
"今辞楚塞隅":如今辞别楚塞边隅。
"入舟翻不乐":登上归舟却并无喜悦,
"解缆独长吁":解开缆绳时独自长吁。
"窄转深啼狖":狭窄的航道传来猿啼,
"虚随乱浴凫":空虚中只见群凫乱浴。
# 乱:一作落。
"石苔凌几杖":石上苔痕侵上几杖,
"空翠扑肌肤":空蒙翠色扑打肌肤。
"叠壁排霜剑":重叠的崖壁如霜剑排列,
"奔泉溅水珠":奔涌的泉水溅起水珠。
"杳冥藤上下":藤蔓在幽暗深处缠绕,
"浓澹树荣枯":树木或浓或淡荣枯相续。
"神女峰娟妙":神女峰姿态娟秀美妙,
"昭君宅有无":昭君宅是否依旧存乎。
"曲留明怨惜":曲折往事留下幽明怨惜,
# 惜:一作别。
"梦尽失欢娱":梦中欢娱已全然消无。
"摆阖盘涡沸":漩涡翻涌如门户开合,
"欹斜激浪输":激浪倾斜似万马奔突。
"风雷缠地脉":风雷纠缠着大地脉络,
"冰雪耀天衢":冰雪闪耀在长天通途。
"鹿角真走险":鹿角滩真如险途奔走,
# 走:一作趋。
"狼头如跋胡":狼头滩似困兽难舒。
# 狼头:原注:鹿角、狼头具滩名。
"恶滩宁变色":面对恶滩怎不脸色惊变,
"高卧负微躯":高卧舟中暂保微躯。
"书史全倾挠":书卷在颠簸中全部翻倒,
"装囊半压濡":行囊半被江水沾濡。
"生涯临臬兀":生涯已临危境飘摇,
"死地脱斯须":死地间侥幸脱逃须臾。
"不有平川决":若非平川决断洪流,
# 决:一作快。
"焉知众壑趋":怎知众壑皆向此处趋赴。
"乾坤霾涨海":乾坤被迷雾笼罩如海,
"雨露洗春芜":春雨洗润着春日荒芜。
"鸥鸟牵丝飏":鸥鸟牵引着丝线飞扬,
"骊龙濯锦纡":骊龙在锦缎般的水中起伏。
"落霞沉绿绮":落霞沉入如绿绮琴的江面,
"残月坏金枢":残月碾碎了金枢玉壶。
"泥笋苞初荻":泥中笋尖裹着初发的荻草,
"沙茸出小蒲":沙上茸芽钻出小蒲。
"雁儿争水马":雁儿争逐着水面浮草,
# 水马:《山海经》:“诸毗之水,中多水马。”即《江赋》𩣡马也。
"燕子逐樯乌":燕子追逐着樯头乌。
"绝岛容烟雾":孤岛容纳着茫茫烟雾,
"环洲纳晓晡":环洲吞吐着晨昏朝暮。
"前闻辨陶牧":此前听说将经过陶牧,
# 陶牧:《登楼赋》:“北弥陶牧。”陶,乡名,郭外为牧。
"转眄拂宜都":转眼便拂过宜都之路。
"县郭南畿好":南畿的县城风光正好,
# 县郭南畿好:原注:路入松滋县。
"津亭北望孤":津亭北望却一片孤独。
"劳心依憩息":劳心之人依赖片刻憩息,
"朗咏划昭苏":高声吟诵中暂得复苏。
"意遣乐还笑":心意排遣时忽乐忽笑,
"衰迷贤与愚":衰老迷乱中难辨贤愚。
"飘萧将素发":白发飘萧随江风摇曳,
"汩没听洪炉":身世沉沦任洪炉铸塑。
"丘壑曾忘返":曾留恋丘壑忘返人间,
"文章敢自诬":怎敢对文章自我欺诬。
"此生遭圣代":此生得遇圣明朝代,
"谁分哭穷途":谁料竟要哭于穷途。
"卧疾淹为客":卧病他乡淹留为客,
"蒙恩早厕儒":早蒙恩宠跻身儒族。
"廷争酬造化":曾在朝堂力争酬报造化,
"朴直乞江湖":如今朴直乞隐江湖。
"滟滪险相迫":滟滪险滩紧逼舟楫,
"沧浪深可逾":沧浪之水深可飞渡。
"浮名寻已已":浮名已渐追寻无迹,
"懒计却区区":懒于计较琐碎区区。
"喜近天皇寺":喜闻将靠近天皇古寺,
"先披古画图":先想披览寺中画图。
# 先披古画图:原注:此寺有晋右军书,张僧繇画孔子洎颜子十哲形像。
"应经帝子渚":应会经过帝子之渚,
"同泣舜苍梧":同舜帝苍梧共泣伤楚。
"朝士兼戎服":朝士们身兼戎装职守,
"君王按湛卢":君王按剑把湛卢轻抚。
"旄头初俶扰":旄头星初现战乱征兆,
"鹑首丽泥涂":鹑首分野正泥泞难步。
"甲卒身虽贵":甲卒们身虽显贵荣耀,
"书生道固殊":书生的道却本自异殊。
"出尘皆野鹤":出世者皆如野鹤高逸,
"历块匪辕驹":疾驰者非似辕下之驹。
"伊吕终难降":伊尹吕尚终难屈从,
"韩彭不易呼":韩信彭越不易呼雇。
"五云高太甲":五云缭绕着太甲帝位,
# 太甲:太甲疑六甲一星之名。
"六月旷抟扶":六月长风助大鹏抟扶。
"回首黎元病":回首叹黎民仍在疾苦,
"争权将帅诛":争权的将帅互相诛屠。
"山林托疲苶":托身山林自甘疲弱,
"未必免崎岖":未必能免去世路崎岖。
唐代现实主义诗人,“诗圣”
杜甫(712~770),唐代诗人。字子美,祖籍襄阳(今湖北襄阳),生于巩县(今河南巩义)。因居长安时期,曾一度住在城南少陵附近,自号少陵野老;肃宗至德间,曾任左拾遗;在成都时被荐为节度参谋、检校工部员外郎。世称杜少陵、杜拾遗、杜工部。一生坎坷,仕途不顺,经历安史之乱,见证了唐朝由盛转衰。杜甫与李白并称为“李杜”(“大李杜”),被后人誉为“诗圣”,是中国古典诗歌成就的集大成者,其诗被称为“诗史”。杜甫的诗作包含了大量的时事政治诗,或陈述政见,或揭发统治者的荒淫残暴,或寓言讽兴,或对穷苦人民表示同情关怀。他善于运用各种诗歌形式,尤长于律诗,风格多样,以沉郁为主;语言精练,具有高度的表达能力。杜甫继承和发展了《诗经》以来注重反映社会现实的文学传统,成为中国古代诗歌艺术发展的又一高峰。代表作品有《兵车行》《春望》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《秋兴八首》等。著有《杜工部集》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首五言排律,也是一首纪行抒怀诗。借行舟三峡途中所见的险滩激浪、神女峰等自然与历史景象,写出了自身漂泊之苦与家国忧思,展现出雄浑悲怆的艺术风格。
2. 写作手法
用典:“伊吕终难降,韩彭不易呼”,“伊吕”分别指商汤的贤相伊尹和辅佐周文王、武王的姜子牙,他们皆以卓越才能成就大业;“韩彭”是西汉开国功臣韩信、彭越,为汉朝建立立下赫赫战功。杜甫在此化用典故,以伊尹、吕尚、韩信、彭越自比,表明自己虽历经漂泊,却如这些历史贤才般坚守志向,不轻易屈从,同时也暗含渴望被朝廷重用却壮志难酬的复杂心情。
3. 分段赏析
“老向巴人里,今辞楚塞隅。入舟翻不乐,解缆独长吁。”四句写诗人久居夔州后离蜀赴江陵的矛盾心情。“老向”“今辞”点明人生暮年漂泊转折,“翻不乐”“独长吁”以反差神态直抒胸臆,既含对故地的复杂眷恋,又透露出对前路的隐忧,为全诗奠定沉郁基调。“窄转深啼狖,虚随乱浴凫。石苔凌几杖,空翠扑肌肤。”四句描绘舟行瞿塘峡的近景感受。“窄转”“深啼”以狖猴哀鸣衬峡谷逼仄,“乱浴凫”写水鸟翻飞添动态;“石苔凌几杖”状水路险峻,苔藓仿佛侵及舟中器物,“空翠扑肌肤”则以视觉通感写山色浓郁,似可触可感,尽显峡中环境的幽邃奇险。“叠壁排霜剑,奔泉溅水珠。杳冥藤上下,浓澹树荣枯。”四句聚焦峡中岩壁与植被。“叠壁排霜剑”以霜剑喻重叠岩壁的陡峭锋利,极写地势惊险;“奔泉溅水珠”状飞瀑激荡之态。“杳冥藤上下”写藤蔓在幽暗间缠绕延伸,“浓澹树荣枯”绘树木随光影呈现浓淡枯荣之姿,一“排”一“溅”一“上下”一“荣枯”,动静结合间勾勒出峡中景物的层次与张力。“神女峰娟妙,昭君宅有无。曲留明怨惜,梦尽失欢娱。”四句由景及人,融入历史联想。“神女峰娟妙”赞叹自然奇观的灵秀,“昭君宅有无”则借昭君故里引发对历史人物的凭吊。“曲留明怨惜”似谓峡中江流如泣诉,暗含昭君出塞之怨;“梦尽失欢娱”写诗人梦境消散,由历史感慨转入自身漂泊的怅惘,人事与自然景物交织,情感更显深沉。“摆阖盘涡沸,欹斜激浪输。风雷缠地脉,冰雪耀天衢。”四句着力渲染水势的惊心动魄。“摆阖”状漩涡开合翻滚,“欹斜”写激浪倾斜奔涌,“沸”“输”二字强化动态;“风雷缠地脉”以听觉联想写江流轰鸣如雷,“冰雪耀天衢”以视觉错觉状浪花飞溅似雪,从声、色、势多角度展现瞿塘峡水浪的磅礴与凶险,凸显行舟之危。“鹿角真走险,狼头如跋胡。恶滩宁变色,高卧负微躯。”四句以险滩名称直陈险情。“鹿角”“狼头”借滩名写地势逼仄难行,“走险”“跋胡”化用成语,暗喻处境困窘;“恶滩宁变色”以反问强调险滩可怖,“高卧负微躯”则写诗人虽高卧舟中,仍感身躯为险途所累,在对自然险境的描写中,隐隐透出对人生漂泊的无奈慨叹。“书史全倾挠,装囊半压濡。生涯临臬兀,死地脱斯须。”四句转向舟中细节与人生感慨。“书史倾挠”“装囊压濡”写行舟颠簸致书籍行囊受损,见漂泊之狼狈;“生涯临臬兀”以“臬兀”(动摇不安)喻人生境遇不稳,“死地脱斯须”直言刚从危境脱险,将自然险境与人生困境相勾连,平实叙事中蕴含对命运浮沉的深切喟叹。“不有平川决,焉知众壑趋。乾坤霾涨海,雨露洗春芜。”四句由行舟所见引发哲理思考。“平川决”“众壑趋”以水势归流喻自然规律,暗含对人生起伏的通达观照;“乾坤霾涨海”写天地如被阴霾笼罩,“雨露洗春芜”则转而以清新之景显生机,一抑一扬间,既见时局昏暗之叹,又存对未来的微茫希望,体现杜甫沉郁中不失顿挫的笔力。“鸥鸟牵丝飏,骊龙濯锦纡。落霞沈绿绮,残月坏金枢。”四句以瑰丽想象描摹江景。“鸥鸟牵丝”状白鸟翻飞如牵丝缕,“骊龙濯锦”拟神龙戏水若舞锦缎,充满奇幻色彩;“落霞沈绿绮”将落霞比作沉入水中的绿绮琴,“残月坏金枢”喻残月似损缺的星枢,以器物喻自然,意象华美而略带残破感,既显江景之绚烂,又隐寓时光流逝的苍凉。“泥笋苞初荻,沙茸出小蒲。雁儿争水马,燕子逐樯乌。”四句聚焦细微景物的生机。“泥笋苞初荻”“沙茸出小蒲”以“苞”“出”二字写初生植物的萌动,“争水马”“逐樯乌”状雁燕追逐嬉戏之态,充满生活气息。细腻的自然观察中,暂忘险途之艰,于漂泊中捕捉到片刻的生命活力与人间烟火,体现诗人对细微之美的敏感。“绝岛容烟雾,环洲纳晓晡。前闻辨陶牧,转眄拂宜都。”四句写舟行所见的时空转换。“绝岛烟雾”“环洲晓晡”勾勒江中小岛随晨昏变化的朦胧之美;“辨陶牧”“拂宜都”以地名转换显行程推进,“前闻”“转眄”见空间切换之快,在写景中暗含行舟的流动感,为后文抵达江陵的思绪过渡埋下伏笔。“县郭南畿好,津亭北望孤。劳心依憩息,朗咏划昭苏。”四句转入对目的地的初感与心境。“南畿好”赞江陵城郭风物,“北望孤”以空间方位写内心孤寂,一“好”一“孤”形成情感反差;“劳心憩息”言漂泊劳顿暂得安歇,“朗咏昭苏”谓吟诵诗歌暂获精神舒展,在现实安稳与内心矛盾间,展现诗人复杂的情感状态。“意遣乐还笑,衰迷贤与愚。飘萧将素发,汨没听洪炉。”四句直抒暮年感慨。“意遣乐笑”写强作欢愉,“衰迷贤愚”叹衰老迷茫中难辨贤愚,见人生迟暮的无奈;“飘萧素发”“汨没洪炉”以白发飘摇、身世如随洪炉熔炼,喻时光催老与命运无常,语言简练而浸透沧桑之感,尽显杜甫“沉郁顿挫”的诗风特质。“丘壑曾忘返,文章敢自诬。此生遭圣代,谁分哭穷途。”四句表明人生态度与政治理想。“丘壑忘返”忆往昔隐居之愿,“文章自诬”谦称文章未负本心,见文人操守;“遭圣代”“哭穷途”以反语写虽逢所谓“圣代”,却难掩怀才不遇之悲,“谁分”二字反问中含愤懑,将个人遭际与时代矛盾相联结,拓宽诗歌的思想深度。“卧疾淹为客,蒙恩早厕儒。廷争酬造化,朴直乞江湖。”四句回顾仕途与人生选择。“卧疾淹客”述漂泊缘由,“蒙恩厕儒”感恩入仕机遇;“廷争酬造化”忆当年廷争直谏以报家国,“朴直乞江湖”言因刚直被贬漂泊,一“争”一“乞”对比,既见忠君报国之志,又显与仕途格格不入的孤直,寥寥数语勾勒出诗人磊落的人格与坎坷的命运。“滟滪险相迫,沧浪深可逾。浮名寻已已,懒计却区区。”四句以眼前景收束漂泊感慨。“滟滪险迫”呼应开篇峡中险情,“沧浪可逾”化用《楚辞》典故,兼写水势与人生态度;“浮名已已”谓功名皆成过往,“懒计区区”表不屑计较琐事,在历经险途后,以超然之语收束,却难掩内心对世事的隐痛与无奈,余韵悠长。“喜近天皇寺,先披古画图。应经帝子渚,同泣舜苍梧。”四句以即将抵达的行程深化情感。“喜近天皇寺”写对人文古迹的向往,“先披古画图”见急切探幽之情;“经帝子渚”“泣舜苍梧”借舜帝南巡典故,既切地理行踪,又以舜崩苍梧的传说,暗喻对明君贤臣理想的追慕与现实政治的感慨,将个人漂泊与历史兴亡相联结,情感更显厚重。“朝士兼戎服,君王按湛卢。旄头初俶扰,鹑首丽泥涂。”四句转向对时局的忧虑。“朝士戎服”“君王按剑”状战乱中君臣的紧张状态,“旄头俶扰”(指星象示警)、“鹑首泥涂”(喻地域受灾)直言边疆动荡、民生涂炭,以简练笔触勾勒安史之乱后国家仍未太平的图景,体现诗人“穷年忧黎元”的家国情怀,将个人漂泊置于时代苦难的宏大背景中。“甲卒身虽贵,书生道固殊。出尘皆野鹤,历块匪辕驹。”四句对比不同人生选择。“甲卒身贵”与“书生道殊”对照,显武将得势与文人失意的现实;“野鹤出尘”喻文人超脱志趣,“辕驹历块”反用典故(本指良马疾驰,此处谓困厄如车辕下之驹),自嘲书生困窘,在鲜明对比中,既坚守清高品格,又含怀才不遇的愤懑,凸显诗人的精神困境。“伊吕终难降,韩彭不易呼。五云高太甲,六月旷抟扶。”四句以历史人物自况。“伊吕难降”以伊尹、吕尚自比,表明志在辅国却不逢明主;“韩彭不易呼”借韩信、彭越典故,叹贤才难获重用;“五云高太甲”喻君主居高远不可及,“六月旷抟扶”化用《庄子》大鹏典故,言理想如大鹏难展羽翼,用典贴切而含蓄,将求仕不得的郁愤融入对历史与哲理的思考。“回首黎元病,争权将帅诛。山林托疲苶,未必免崎岖。”末四句以深沉忧思收束全诗。“黎元病”“将帅诛”直斥战乱中百姓困苦、军阀争权的乱象,见诗人对现实的清醒洞察;“山林托疲苶”言欲归隐山林暂避漂泊,“未必免崎岖”却道乱世中何处得安宁,以绝望之语作结,既呼应开篇的漂泊之叹,又将个人命运升华为对时代苦难的终极关怀,全诗在沉郁顿挫中戛然而止,留给读者无尽的叹惋与思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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