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菱溪之石有六":菱溪的奇石共有六块,
# 菱溪:溪名,在滁州东,源出永阳岭,南入清流河。
"其四为人取去":其中四块被人取走了,
"而一差小而尤奇":一块稍微小一点但形状特别奇异,
"亦藏民家":也藏在老百姓家里。
"其最大者":最大的一块,
"偃然僵卧于溪侧":仰面躺在溪边,
# 偃然:倒卧状。
"以其难徒":因为它难以移动,
"故得独存":所以能够独自存留下来。
"每岁寒霜落":每年天寒霜降,
"水涸而石出":江水干涸而露出了石头,
"溪旁人见其可怪":溪旁住的人见它形状怪异,
"往往祀以为神":常常把它作为神灵祭祀。
"菱溪":菱溪,
"按图与经皆不载":在各类图册经籍中都没有记载。
"唐会昌中":唐代会昌年间,
"刺史李渍为《荇溪记》":刺史李濆写了一篇《荇溪记》说,
# 刺史李渍为《荇溪记》:《全唐文》卷七六一载:“李潢,武宗朝官洛阳令,迁滁州刺史。”他曾写过一篇《荇溪新亭记》,今收录在《全唐文》中。
"云水出永阳岭":荇溪水出永阳岭,
# 永阳岭:在滁州北三里。
"西经皇道山下":向西从皇道山下经过。
# 皇道山:在滁州东北十七里。
"以地求之":从地理上寻找,
"今无所谓荇溪者":现在没有称为“荇溪”的河流。
"询于滁州人":问滁州人荇溪在什么地方,
"曰此溪是也":他们回答说就是菱溪这条河。
"杨行密有淮南":杨行密占据淮南的时候,
# 杨行密有淮南:唐末大乱时,合肥人杨行密曾被唐王朝封为弘农郡王。后来唐朝失去了对国家的控制,杨行密便占据淮南一带,自称吴王。
"淮人讳其嫌名":淮南人为了避讳他的名字,
"以荇为菱":把“荇”改为“菱”;
"理或然也":从道理上说也许就是这样。
"溪旁若有遗址":溪旁有一处遗址,
"云故将刘金之宅":听说是以前将军刘金的住宅,
# 刘金:《新唐书·杨行密传》载,乾宁二年(895年),杨行密袭击濠州(今安徽钟离),俘虏了濠州刺史张燧,命部将刘金守卫。《十国春秋刘金传》载,刘金担任濠州围练使,威名大震,为濠州人所称颂。
"石即刘氏之物也":奇石就是刘金的。
"金":刘金,
"伪吴时贵将":伪吴的时候的贵将,
# 伪吴时贵将:谓刘金是杨行密政权非常知名的大将。
"与行密俱起合淝":和杨行密同时在合淝举事,
"号三十六英雄":号称“三十六英雄”,
"金其一也":刘金就是其中之一。
"金本武夫悍卒":刘金本来是一个剽悍武夫,
# 金本武夫悍卒:刘金原本只是个武夫。
"而乃能知爱赏奇异":却也知道喜欢、欣赏奇异的事物,
"为儿女子之好":有了像小孩子一样的爱好,
# 为儿女子之好:谓刘金竟然有如此的雅兴。
"岂非遭逢乱世":难道不是因为在乱世之中,
"功成志得":功业成就,志向满足,
"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":满足于富贵的安乐与嗜欲无节而使他这样吗?
"想其葭池台榭、":遥想这宅院当年的水池台榭、
"奇木异草与此石称":奇木异草,和这些石很相称,
"亦一时之盛哉":也是一时的盛事!
"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":现在刘金的后人,
# 编民:编入官府民籍的固定居户。
"尚有居溪旁者":散居为平民,还有住在溪两岸的。
"予感夫人物之废兴":我感叹于那些人与物的兴盛与衰废,
#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:我对于历史上人和事的兴起衰败颇有感慨。
"惜其可爱而弃也":尤其可惜这块大石让人喜爱却反而遭到遗弃,
# 惜其可爱而弃也:可惜它非常可爱却遭到废弃。
"乃以三牛曳置幽谷":就用三头牛拖出来,放置于幽谷之中,
# 幽谷:幽谷泉,也在滁州。
"又索其小者":又寻找那块稍微小一点的,
"得于白塔民朱氏":在白塔的老百姓朱某家得到了它,
"遂立于亭之南北":就将它们立在丰乐亭的南北。
# 于亭:指修建丰乐亭。
"亭负城而近":丰乐亭靠城路近,
"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":可以作为滁州人每年游玩的好去处。
"夫物之奇者":那些奇异的事物,
"弃没于幽远则可惜":让它们弃置在僻远的地方则可惜,
"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":把它们放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,则喜欢它的人免不了会将它取了去。
"嗟夫":唉!
"刘金者虽不足道":刘金虽然不值一提,
"然亦可谓雄勇之士":但也可以说是一个勇猛的人,
"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":他平生的志向难道不宏伟吗!
"及其后世":可是到了他的后辈,
"荒堙零落":衰败零落,
"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":以至于子孙没落而不知是谁,
"况欲长有此石乎":何况是要想长久地占有这块石头呢?
"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":通过它可以作为那些富贵者的警戒。
"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":而那些喜欢奇异事物的人听到了这块石头的故事以后,
"可以一赏而足":也就可以欣赏就行了,
"何必取而去也哉":何必非要取回自己家里去呢?
北宋诗文革新运动领袖,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
欧阳修(1007~1072),北宋文学家、史学家。字永叔,号醉翁、六一居士,谥文忠,世称欧阳文忠公,吉州永丰(今属江西)人。天圣进士,官至翰林学士、枢密副使、参知政事。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,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。他主张文章“明道”“致用”,散文说理畅达、抒情委婉,与曾巩并称“欧曾”。其诗颇受李白、韩愈影响,重气势而能流畅自然,与梅尧臣并称“欧梅”。其词婉丽,与晏殊并称“晏欧”。又与韩愈、柳宗元、苏轼合称“千古文章四大家”。曾与宋祁合修《新唐书》,独撰《新五代史》,编有《集古录》,著有《六一诗话》。有《欧阳文忠公文集》传世,代表作品有《醉翁亭记》《秋声赋》《朋党论》等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篇记事散文,也是一篇哲理散文。作者以菱溪石为题,通过联想与对比,从平凡事物中挖掘出治国为政应“以民为本”的深刻道理,体现出于微见著、平中见奇的写作特色。
2. 写作手法
联想:作者由菱溪石“偃然僵卧”的形态,联想到其曾属“伪吴贵将”刘金,又由刘氏“陂池台榭、奇木异草与此石称”的盛景,想象其昔日奢靡生活,再从“刘氏之后散为编民”的现状,延伸至对“人物废兴”的普遍感慨。如“想其……亦一时之盛哉”句,通过合理联想填补历史空白,将奇石与权贵命运勾连,使叙事超越具体物象,生发出对世事无常的哲思。对比:文中多处运用今昔对比与人物反差。如“刘金武夫悍卒”却“爱赏奇异”的性格对比,凸显其身份与志趣的矛盾;“刘氏盛时宅第之盛”与“后世子孙泯没无闻”的兴衰对比,强化“富贵难久”的警示;“奇石昔被私占”与“今立亭供民嬉游”的归属对比,暗寓“独乐不如众乐”的治政理念。这些对比层层递进,既增强叙事张力,又使“戒独占、重民生”的主旨水到渠成。
3. 分段赏析
第一段:“菱溪之石有六,其四为人取去,而一差小而尤奇,亦藏民家。其最大者,偃然僵卧于溪侧,以其难徙,故得独存”几句,先交代菱溪石共六枚的总数,以“其四为人取去”点明多数石的流失,再以“差小而尤奇”“藏民家”突出另一石的特殊,最后聚焦“最大者”,用“偃然僵卧”的拟人化描写,勾勒其横卧溪侧的形态,以“难徙”解释其“独存”的原因。末句“每岁寒霜落,水涸而石出,溪旁人见其可怪,往往祀以为神”,以季节变化的时间线索,写石随水落显露的过程,借“溪旁人”因“可怪”而“祀以为神”的民俗反应,侧面烘托此石异乎寻常的形态,为后文叙述其历史渊源埋下伏笔,短短数句既交代石之存毁现状,又赋予其神秘色彩,叙事简练而富有层次。第二段:“菱溪,按图与经皆不载。唐会昌中,刺史李渍为《荇溪记》,云水出永阳岭,西经皇道山下”几句,先以“图经不载”强调菱溪的籍籍无名,再援引唐代刺史李渍《荇溪记》的记载,坐实其水源与流经路线,形成“无载”与“有记”的对照。“以地求之,今无所谓荇溪者。询于滁州人,曰此溪是也”,通过实地考证与民间询问的互动,以“无所谓荇溪”的疑惑与“滁州人”确认的笃定,引出溪名变迁的关键:“杨行密有淮南,淮人讳其嫌名,以荇为菱;理或然也”。此处以五代杨行密政权治下“讳嫌名”的避讳习俗,解释“荇溪”易名“菱溪”的缘由,将地理考证与历史掌故结合,既赋予地名变迁合理依据,又为菱溪石增添了一层跨越朝代的历史纵深感,体现欧阳修散文考据与叙事融合的特色,在看似平淡的地名辨析中,暗藏对历史传承与民间文化的关注。第三段:“溪旁若有遗址,云故将刘金之宅,石即刘氏之物也”几句,以“若有”的推测语气引出遗址背景,点明菱溪石曾为五代吴国贵将刘金所有,迅速将叙事焦点从自然景物转向历史人物。“金,伪吴时贵将,与行密俱起合淝,号三十六英雄,金其一也”,简要交代刘金的身份,以“英雄”称号与其“武夫悍卒”的出身形成反差,为下文矛盾叙事张本。“而乃能知爱赏奇异,为儿女子之好,岂非遭逢乱世,功成志得,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?”以反问句式探究其“爱赏奇异”的心理动因,将武夫的粗豪与赏石的细腻并置,暗示其在乱世功成后沉溺享乐的状态。“想其陂池台榭、奇木异草与此石称,亦一时之盛哉!”通过想象刘氏宅第与奇石相称的盛景,勾勒出一幅权贵奢靡生活的画面,与“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,尚有居溪旁者”的现实形成强烈对比,一“盛”一“衰”之间,暗喻世事无常、人物兴衰的历史规律,叙事中蕴含对权贵阶层转瞬即逝的感慨,为后文议论“物之废兴”埋下情感线索。第四段:“予感夫人物之废兴,惜其可爱而弃也,乃以三牛曳置幽谷;又索其小者,得于白塔民朱氏,遂立于亭之南北”几句,以“感”“惜”二字直抒胸臆,表明移石的主观动因:既叹惋历史人物的兴衰更迭,又怜惜奇石被弃置荒野的境遇。“三牛曳置”的细节,以人力曳石的艰难,反衬最大石的体量与移置的决心;“索其小者”“得于朱氏”的过程,体现对另一奇石的寻访之诚。最终将两石“立于亭之南北”,并点明“亭负城而近,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”,使原本被私人占有或湮没荒野的奇石,成为可供百姓观赏游憩的公共景观。此段叙事从“弃”到“取”再到“予民”,既呼应前文“弃没于幽远则可惜”的怜惜,又通过具体行动践行“与民同乐”的理念,在平淡的移石事件中,暗含作者对民生福祉的关注,为文末议论“何必取而去也”的共享观念做了生动注脚。第五段:“夫物之奇者,弃没于幽远则可惜,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”几句,以哲理化的语言概括奇物的普遍命运:或湮没无闻,或被强权据为己有,形成一对矛盾困境。“嗟夫!刘金者虽不足道,然亦可谓雄勇之士,其平生志意,岂不伟哉。及其后世,荒堙零落,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,况欲长有此石乎?”以刘金为例,先扬后抑,肯定其“雄勇”“志意伟”,再以“荒堙零落”“泯没无闻”的结局,极言其家族的迅速衰败,以“况欲长有此石乎”的反问,强化“物不可久占”的道理。“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”直接点明警示对象,批判权贵因“好奇”而强占奇物的贪婪。“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,可以一赏而足,何必取而去也哉”则将议论对象扩展至一般“好奇者”,倡导“赏而不取”的态度。这段议论由菱溪石的命运引申至人生哲理与治国理念,以“富贵者之戒”收束,表面谈“石”,实则借石喻政,含蓄批评权贵阶层横征暴敛的弊端,委婉表达“宽简为政”“节用爱农”的政治主张,卒章显志而不失含蓄,使一篇记石小文承载了深刻的社会思考,体现出欧阳修“文以载道”的创作理念与“平中见奇”的艺术匠心。
4. 作品点评
作者对这一深刻主旨的表达,并非以深隐为特点,而是写得浅显平易,“文不雕饰,而辞切意明”。这充分体现了欧文既明白晓畅,又精炼含蓄、耐人寻味的艺术风格。
# 事虽不甚紧要,却自风致修然。
明茅坤《唐宋八大家文钞》卷四十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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