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维年月日":某年、某月、某日,
"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":韩愈恭敬地用清酒和多种佳肴作为祭品,
# 清酌庶羞:清酒与多种佳肴。《礼记·曲礼下》:“凡祭宗宙之礼……酒曰清酌。”《仪礼·公食大夫礼》:“上大夫庶羞二十。”“羞”同“馐”。
"祭于亡友柳子厚之灵":祭奠去世的朋友柳子厚的魂灵。
# 柳子厚:柳宗元。子厚,柳宗元的字。
"嗟嗟子厚":唉,子厚,
# 嗟嗟:悲叹声。
"而至然耶":竟死了!
# 然:如此。
"自古莫不然":自古以来没有人不如此,
# 莫不然:谓人谁无死。高步瀛《唐宋文举要》引李刚己说:“起四句反复嗟叹,痛惜之意溢于言表。”吴闽生说:“此数语在公亦率意为之,而流俗相沿,几成祭文恶调,后有作者,切忌再袭。”
"我又何嗟":我又悲叹什么呢?
"人之生世":人活在世上,
"如梦一觉":好像一场梦;
# 觉:睡醒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”
"其间利害":其中的好坏,
# 利害:利益和危害。
"竟亦何校":又计较什么呢?
# 校:计较。
"当其梦时":当人在梦中时,
"有乐有悲":有欢喜有悲伤;
"及其既觉":等到人醒来以后,
"岂足追惟":哪里值得追思呢。
# 追惟:追思。惟:思。
"凡物之生":大凡事物产生,
"不愿为材":不愿意成材;
"牺尊青黄":祭祀用的酒器又加上青黄的文饰,
# 青黄:涂在酒器上的色彩。,牺尊:古代酒器。尊,同“樽”。《庄子·天地篇》说:“百年之木,破为牺樽,青黄而文之。其断在沟中,比牺樽于沟中之断,则美恶有间矣,其于失性一也。”
"乃木之灾":是木材的灾祸。
"子之中弃":你宦途中被斥逐,
# 中弃:指中年弃世。柳宗元生于年,卒于年,享年四十六岁。一说,指中年弃置遭贬谪。
"天脱馽羁":上天除去你的羁绊;
# 羁:马络头。指羁绊。,馽:绊住马脚。也作“絷”。
"玉佩琼琚":你的文章如同美玉制成的玉佩,晶莹剔透,
# 琼琚:琚,喻音节之美。即大展文才。,玉佩:喻文章之贵。
"大放厥词":闪烁其词,极力铺陈。
# 大放厥词:即大展文才。
"富贵无能":而那些富贵而没有才能的人,
"磨灭谁纪":声名磨灭又有谁知道?
# 纪:记录。,磨灭:消亡。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:“古者富贵而名磨灭,不可胜纪,唯倜傥之人称焉。”
"子之自著":可是你的著述,
# 著:著述。
"表表愈伟":名声越来越高。
# 表表:卓异,特出。
"不善为斫":不擅长砍削的人(砍削的时候),
"血指汗颜":一定会指头流血,头上冒汗;
"巧匠旁观":而技术高超的工匠只能在一旁观看,
"缩手袖间":手缩在袖子里面。
"子之文章":你的文章,
"而不用世":不为当世所用;
"乃令吾徒":竟让我们这些无能之辈,
"掌帝之制":掌握大权。
# 制:制诰。韩愈元和元年(年)冬为考功员外郎知制诰。
"子之视人":你一旦被斥逐,
"自以无前":不念旧恶;
# 自以无前:不念旧恶,即《柳子厚墓志铭》中“勇于为人”的意思。
"一斥不复":再没有复官,
# 斥:贬斥,贬谪。
"群飞刺天":而朝廷里充满了碌碌之人。
# 群飞刺天:指小人飞黄腾达。一说指流言蜚语甚嚣尘上,传到皇帝耳中。
"嗟嗟子厚":唉,子厚,
"今也则亡":现在竟去世了。
"临绝之音":临终前的声音,
"一何琅琅":多么清晰呀?
"遍告诸友":全告诉各位朋友,
# 诸友:指刘禹锡、李程、韩愈、韩泰、韩哗等。柳宗元诀别诸友,多为刘禹锡为之分驰,见刘禹锡《祭柳员外文》。
"以寄厥子":希望托付幼小遗孤。
# 以寄厥子:柳宗元死时,长子才四岁,次子始生。寄,寄托。
"不鄙谓余":不认为我庸俗,
# 谓:认为。,鄙:庸俗。
"亦托以死":你也把死后之事托付于我。
# 托以死:以死后之事相托。
"凡今之交":凡是当今的人与人之间交往,
"观势厚薄":都要观察对方势力如何;
"余岂可保":我怎么能够保证,
"能承子托":可以承担起你的托付?
"非我知子":不是我了解你,
"子实命我":你诚心托付于我;
"犹有鬼神":上有鬼神,
"宁敢遗堕":我那里敢忘记怠慢你的嘱托呢?
# 遗堕:遗落,忘记。
"念子永归":希望你永归,
"无复来期":不再有来期。
"设祭棺前":在棺前设祭,
"矢心以辞":把心中的话说出来。
# 矢心:自誓。矢,同“誓”。
"呜呼哀哉":悲哀呀,
"尚飨":请享用祭品吧!
# 尚飨: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。后世祭文末尾多用此二字。
唐代文学家,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
韩愈(768~824),唐代文学家、哲学家。字退之,河南河阳(今河南孟州南)人。贞元进士,官至礼部侍郎。谥号文。因昌黎(今辽宁义县)是韩氏郡望,其文中常自称“郡望昌黎”,故世称“韩昌黎”“昌黎先生”。韩愈提倡散体,与柳宗元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,并称“韩柳”。他被列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,散文在继承先秦、两汉古文的基础上,加以创新和发展,气势雄健。其与柳宗元、欧阳修和苏轼并称“千古文章四大家”。诗与孟郊齐名,并称“韩孟”。诗风奇崛雄伟,力求新警,有时流于险怪。又善为铺陈,好发议论,后世有“以文为诗”之评,对宋诗影响颇大。代表作品有散文《师说》《祭十二郎文》,诗歌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《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》《山石》等。著有《昌黎先生集》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篇祭文。全文刻意回避柳氏政绩生平,独取“才士不遇”这一最具共鸣的主题,通过往复咏叹的笔法,将知音之痛、时世之愤与托孤之诚熔铸成声泪俱下的文字。这种摒弃浮夸、直指心灵的书写,不仅突破了传统祭文的窠臼,更在“似叹似诉”的低回咏唱中,将唐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与相濡以沫的道义担当,升华为穿越时空的永恒悲怆。
2. 写作手法
反衬:以虚衬实,“凡今之交,观势厚薄;余岂可保,能承子托?”句先虚拟世俗交友“观势厚薄”的功利之态,并自我质疑能否承担托孤之责,制造疑虑假象,后以“非我知子,子实命我;犹有鬼神,宁敢遗堕”的坚定誓言破除虚疑,以“虚”的动摇反衬“实”的赤诚,凸显韩愈与柳宗元超越世俗的生死情谊及矢志践诺的决心。比喻:“牺尊青黄,乃木之灾”。化用《庄子·天地》典故,以百年巨木被雕琢成祭器“牺尊”为喻。暗喻柳宗元因才华横溢而遭贬谪摧折的命运悖论,揭示“多才为患害”的士人困境。对比:“不善为斫,血指汗颜;巧匠旁观,缩手袖间”。将拙劣匠人与巧匠对比,抨击中唐官场庸碌者尸位素餐,而真才实学之士反遭闲置的荒诞现实,讽刺人才选拔的倒错。
3. 分段赏析
开篇以“嗟嗟子厚”的哀叹直抒胸臆,继而以人生如梦的哲思宽解悲痛,指出生死乃自然规律,利害得失不足计较。“自古莫不然”五字如金石掷地,较之平板的“自古皆然”更具千钧之力。这一警策之句既点明死生之常理,以哲人眼光将老生常谈的“人生如梦”之叹,通过“利害”、“悲乐”的辩证分析,转化为新颖深邃的生命思考,其中蕴含的处世智慧,恰为第二段议论埋下伏笔。韩愈将“人生如梦”的陈言置于利害悲乐的矛盾场域中淬炼,通过“多才为患”与“天脱羁縻”的悖论性阐释,将庄子“百年巨木”的哲学寓言转化为对柳宗元命运的精神解码——百年良材雕琢成青黄牺尊的典故,既暗喻子厚才高见嫉的宦海沉浮,更揭示贬谪生涯反成就其“文穷而后工”的文学涅槃。这种以《天地篇》机杼织就的思辨经纬,与《柳子厚墓志铭》中“斥久穷极方传后世”的史笔论断形成互文,共同构建起韩愈独特的命运阐释学。“凡物之生”一节,韩愈化用《庄子・天地》典故而别开生面。良材雕琢为牺尊虽显贵却失其本性,恰似子厚才高招忌的人生困境。“子之中弃”以下,笔锋陡转,指出贬谪实为天助,使子厚摆脱富贵羁绊而成就文章大业。此处与《柳子厚墓志铭》互为表里,而“不善为斫”四句更掀波澜,以“巧匠闲置”的比喻,引出对庙堂“群飞刺天”的尖锐批判。这段文字摒弃传统祭文的颂德套路,独以才命相妨为主题,通过正反比照、喻理交融的笔法,将郁勃不平之气灌注于字里行间。最后一段是表述自己的态度。柳宗元临死之前寄信给刘禹锡,希望在抚养幼小遗孤、载柩归葬先茔的事情上,得到朋友们的帮助,又托韩愈作墓志,见于刘禹锡《祭柳员外文》所述。所谓“退之承命,改牧宜阳,亦驰一函,候于便道,勒石垂后,属于伊人”,即指此事,此段回应子厚临终托付。“嗟嗟子厚”的咏叹既绾结前文,又引出发自肺腑的承诺。韩愈匠心独运,先以“凡今之交”四句逆笔设问,看似推诿实则蓄势,继而以“非我知子”四句剖白心迹,“犹有鬼神,宁敢遗堕”的誓言更是字字千钧。林纾评此“语意真挚,可贯金石”,正指其沉郁顿挫中见血性真情。结尾“念子永归”与篇首呼应,形成情感闭环,使全文在“似叹似慰”的悠长余韵中,完成对知己最深沉的告慰。这种以逆笔造势、以誓词明志的写法,既突破祭文陈规,更彰显了韩愈散文“沉郁顿挫”的独特美学。
4. 作品点评
祭文通常以抒发悲哀之情为主,若被祭对象有功业值得铭记,一般会在文中铺叙其功业。柳宗元在柳州的政绩为百姓所称道,但韩愈的这篇祭文却未提及柳氏的惠政,而是着重强调其才高却遭摒弃的境遇、自己内心的感慨以及接受托孤重任的决心。之所以如此处理,是因为刘禹锡已告知韩愈需为柳宗元撰写墓志,而墓志作为记录生平的文体,必然要详述其生平事迹。若祭文再重复叙写,便会显得冗余。因此,这篇祭文完全避开生平事迹的铺陈,仅围绕柳宗元文章卓越却“一斥不复”的经历展开,既抒发了对其遭遇的不平之意,又深切表达了对亡友的悼念之情。这一处理方式体现了古文家的写作智慧:若为同一人撰写多篇文章,每篇必从不同角度选取材料,避免重复。韩愈为柳宗元所写的三篇文章,正是这一创作理念的范例。
# 昌黎志子厚墓,相知之宜,似不如祭文。
明学者茅坤
# 虽尊称子厚而中含不满之意。
宋楼昉《崇古文诀》卷九
# 峻洁直上,语经百炼。公文如此等,乃不复可攀跻矣。
清曾国藩《求阅斋读书录》卷八《韩昌黎集》
# 韩柳文章,正相伯仲,若以行谊论,则昌黎卓绝矣。故其祭子厚文,于其行谊,每多回护之辞,于其文章,则极推崇之意。参酌审处,情理兼尽。
明末清初孙琮《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·韩昌黎集》卷四
# 服膺其文,悲其遇,而允其所托,勤勤恳恳,宛如面谈。
清储欣《唐宋十大家文集录·昌黎先生文集录》卷四祭文
# 子厚卒于官,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。时公方调袁州,想归葬时,取道于袁,故得躬诣棺前致祭。开手彼此不叙官爵,以明千古性命之交,与自己骨肉无异,亲狎之至也。其大意谓人无不死,即生前之穷通得失,可以付之梦觉,不足轻重。所痛惜者,以盖世文章,竟不能供国家之用。实因前此为才名所误,以致一斥不复,反不如碌碌文徒,得以致身通显,使人皆以才为戒耳。末以生死相托之情,自矢不负。一片血泪,不忍多读。
明林云铭《韩文起》卷八
# 嗟惜子厚,只以其文,志墓亦此意。若此文,明云“非我知子”,矣。
清何焯《义门读书记》卷三十三碑志杂文
# 唐之文章至二公当日,乃真相推服。柳以托韩,韩承柳托,读此见担任此事,千秋质证。公为朋旧祭文,确守古式,如上二作,亟取之以解灭裂者之惑。
清浦起龙《古文眉诠》卷五十一
# 推服之挈,痛惜之深,付托之重,一一揭出,想见韩柳交情。
清王文濡《唐文评注读本》下册
# 祭文亦四言诗之一种也。韩公为之,键幽凿险,神骇鬼眩,盖导源于《招魂》、《九歌》、《大招》,而以自发其光怪骇愕、磊研不平之气。后君子颇有摹仿之者,亦学者所宜究心也。今择其沉郁质厚者一首,以备体例,他不具载。
清民国交际吴闿生《古文范》卷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