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子直足下":子直足下,
"行日已定":你远行的日期已经确定,
"昨幸得少展写":昨日有幸能与你稍作畅谈。
"足下去后":你离开后,
"怃然不怡":我怅然不乐,
"今早垂致葛衣":今早承蒙你送来葛布衣裳,
"书辞委曲":书信言辞委婉周至,
"恻恻无已":令我心中哀伤不已。
"自昔非有故旧援拔":从前我并无旧识援引扶持,
"卒然于稠人中相望":忽然在人群中与你相望,
"见其表得所以类君子者":见你仪表风度有君子之态,
"一日相从":一日相交,
"百年见肺肝":便如百年知己般坦诚相待。
"尔来足下仕益达":近来你仕途越发通达,
"仆困不动":我却困顿未迁,
"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":原本就难以常相聚而常分离。
"足下观人与物":你看这世间人与万物,
"共此天地耳":共处于天地之间,
"错行杂居蛰蛰哉":混杂相处、喧闹纷扰。
"不幸天能恣物之生":可惜上天能任凭万物生长,
"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":却不能慷慨度量它们的欲望,
"牙齿者恨不得翅羽":长齿牙的恨不得生翅膀,
"角者又恨不得牙齿":长犄角的又恨不得有齿牙,
"此意人与物略同耳":这道理人与物大致相同。
"有所趋":有所追求,
"故不能无争":就不能无争斗,
"有所争":有争斗,
"故不能不于同中而有各异耳":就不能不在相同中产生差异。
"足下观此世":你看这世道,
"其同异如何哉":其中的异同究竟如何呢?
"儿冠出门":男子加冠出门,
"父翁不知其枉正":父亲不知他行事是否端正;
"女笄上车":女子及笄出嫁,
"夫人不保其贞污":母亲不能保证她婚后贞洁与否。
"此于亲亲":这说明即使是至亲之人,
"不能无异势也":也会因情势而产生嫌隙。
"亲者尚尔":亲人尚且如此,
"则不亲者":何况不亲的人,
"恶望其无隙哉":又怎能期望他们没有矛盾!
"故近世交道":所以近世的交情,
"几丧欲尽":几乎丧失殆尽。
"足下与仆":你我二人,
"于天独何禀":究竟天生禀赋有何不同,
"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":生在这世上却不认同这世道,
"每一会面一分散":每次相聚又分离,
"至于慨然相执手":以至于感慨执手,
"颦然相戚":皱眉相忧,
"泫然相泣者":落泪哭泣,
"岂于此世有他事哉":难道是因为这世上有其他事吗。
"惜此世之人":可惜世人,
"率不能如吾之所乐":大多不能认同我们的所乐所求,
"而又甚惧吾之徒":又十分惧怕我们这类人,
"孑立寡处":孤孑独立,不合流俗。
"而与此世者蹄尾纷然":而迎合世俗之人纷纷群聚,
"蛆吾之白":像蛆虫附于白肉般攻击我们,
"摈置讥诽":排斥讥笑、非议诽谤,
"袭出不意":趁人不备突袭而来,
"使后日有希吾者":使日后有仰慕我们的人,
"且惩吾困":因看到我的困境而警戒,
"而不能坚其守":不能坚守本心,
"乃舍吾而之他耳":于是舍弃我们而投靠他方。
"足下知与此世者居常绐于其党何语哉":你知道这些迎合世俗的人常常对同党撒谎说什么吗?
"必曰吾恶市道":他们必定会说“我厌恶市侩之道”。
"呜呼":唉,
"此辈真手搔鼻皻":这类人真是自己抓挠鼻子上的疮痂,
"而喉哕人之灼痕为癞者":却把别人喉咙上的灼痕当作癞疮来呕吐嫌弃,
"市道何肯如此辈邪":市侩之道怎会像这类人一样卑劣呢!
"今一大贾坐墆货中":如今有个大商人坐守囤积的货物中,
"人人往须之":人人都来求助于他,
"甲得若干":甲得到若干货物,
"曰":说:
"其赢若干":这能赚若干钱,
"丙曰":丙便说:
"吾索之":我也要索取;
"乙得若干":乙得到若干货物,
"曰":说:
"其赢若干":这能赚若干钱,
"戊曰":戊便说:
"吾索之":我也要索取。
"既与之":商人给了他们货物后,
"则欲其蕃":就希望他们生意兴隆,
"不愿其亡失口舌":不愿他们多嘴惹事,
"拜父母":于是这些人拜见商人的父母,
"出妻子":带妻子儿女相见,
"伏腊相见有贽":逢年过节互赠礼物,
"男女嫁娶有问":男女婚嫁互通问候,
"不幸丧死有致馈":不幸有人去世则赠送财物,
"葬有临送吊哭":下葬时前往吊唁哭泣,
"是何长者大人哉":这看起来多么像有德长者?
"他日甲乙俱入之不欺":他日若甲、乙都能诚信交易不欺诈,
"则又愈得其所欲矣":商人就更能实现自己的欲望了。
"回环出入如此":如此循环往复,
"是终身欲其蕃":商人终身希望他们生意兴隆,
"不愿其亡失口舌":不愿他们多嘴惹事,
"拜父母益严":于是这些人拜见商人父母更加恭敬,
"出妻子益敬":带妻子儿女相见更加恭谨,
"伏腊相见贽益厚":逢年过节礼物更加丰厚,
"男女嫁娶问益丰":男女婚嫁问候更加周全,
"不幸丧死":不幸有人去世时,
"馈赠临送吊哭情益悲":馈赠吊唁之情更加悲切,
"是又何长者大人哉":这又多么像有德长者啊?
"惟是于信誓有大期漫":只有当对方严重违背信誓时,
"然后骂而绝之":商人才会辱骂、断绝往来,
"击而逐之":攻击他并将他驱逐,
"讫身而勿与通也":终身不再和他交往。
"故一市人":所以普通商人中,
"率少于大贾而不信者":大多比大商人更缺少诚信,
"此岂可与此世交者等耶":这难道能和世上所谓的“交情”等同吗!
"今日赤肝脑相怜":今日还赤诚相待、相亲相怜,
"明日众相唾辱":明日就众人唾弃辱骂,
"皆自其时之与势耳":全因时运与权势的变化罢了。
"时之不在":时运不在,
"势之移去":权势移去,
"虽百仁义我":即使有人以百般仁义待我,
"百忠信我":百般忠信待我,
"我尚不顾矣":我尚且不屑一顾,
"岂不顾已":何况不仅不屑,
"而又唾之":还要唾弃他们,
"足下果谓市道何如哉":你说说,这世道的交情究竟如何呢?
"今人娶妇入门":如今人家娶媳妇入门,
"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":婆婆必定祝祷“夫妻和睦”,
"则祝曰蕃息":又祝祷“多子多福”。
"后日生女子":日后生下女儿,
"贮之幽房密寝":就将她幽闭在深房密室,
"四邻不得识":四邻不得相识,
"兄弟以时见":兄弟按时相见,
"欲其好":为了让她“贤淑”,
"不顾性命":甚至不顾她的感受,
"即一日可嫁去":一旦到了年龄就嫁出去,
"是宜择何如男子者属之邪":这该选择怎样的男子托付呢?
"今山东大姓家":如今山东大族,
"非能违摘天性而不如此":也不能违背天性而不这样做,
"至其羔鹜在门":甚至当求婚者登门时,
"有不问贤不肖健病":不询问对方贤德与否、健康与否,
"而但论财货":只以财货为标准,
"恣求取为事":肆意索取。
"当其为女子时":当这些女子身为女儿时,
"谁不恨":谁不怨恨这种风气,
"及为母妇则亦然":等到她们成为母亲、婆婆时,却也如此。
"彼父子男女":那父子男女之间的天性,
"天性岂有大于此者耶":难道有比这更重要的吗。
"今尚如此":连天性之亲尚且如此,
"况他舍外人":何况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,
"燕生越养":难道能指望他们跨越地域,
"而相望相救":相互守望救助,
"抵死不相贩卖哉":至死不相利用出卖吗!
"细而绎之":细细思索,
"真令人不爱此世":真让人厌恶这世道,
"而欲往走远飏耳":想要远走高飞啊!
"果不知足下与仆之守":不知你我所坚守的,
"是耶非耶":是对还是错?
"首阳之二士":首阳山的伯夷、叔齐,
"岂蕲盟津之八百":难道企求得到盟津会盟的八百诸侯支持,
"吾又何悔焉":我又有何可后悔的!
"千百年下":千百年后,
"生人之权":评判世人的权力,
"不在富贵":不在于富贵者,
"而在直笔者":而在于正直的史官,
"得有此人":若能有这样的人存在,
"足下与仆":你和我,
"当有所用意":应当有所作为。
"其他复何云云":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,
"但当誓不羞市道":只求发誓不羞于如商道般重信守诺,
"而又不为忘其素恨之母妇耳":也不成为曾厌恶却最终同流合污的“母妇”罢了。
"商隐再拜":商隐再拜。
晚唐杰出诗人
李商隐(811?~858?),唐代诗人。字义山,号玉谿生、樊南生。祖籍怀州河内(今河南沁阳),生于河南荥阳。开成进士,曾任县尉、秘书郎和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。因受牛李党争影响,遭排挤而潦倒终身。李商隐擅长律、绝,富于文采,构思精密,情致婉曲,具有独特风格。然因用典太多,或致诗旨隐晦。其与杜牧并称“小李杜”,又与温庭筠并称“温李”。李商隐亦工四六文,所作以书启奏札为多,与温庭筠、段成式齐名,因三人皆排行十六,时称“三十六体”。代表作品有《贾生》《隋宫》《无题》《锦瑟》等。有《李义山诗集》,后人辑有《樊南文集》《樊南文集补编》。
1. 分段赏析
“子直足下……其同异如何哉?”此段为书信开篇,先以“行日已定”“怃然不怡”直抒对友人离别之不舍,借“葛衣”“书辞”等细节传递温情,奠定挚友间推心置腹的基调。继而追溯交往缘起,以“稠人中相望”“一日相从,百年见肺肝”形容知己相遇的一见如故,对比“足下仕益达,仆困不动”的境遇差异,暗喻仕途浮沉中友情的珍贵。笔锋一转,以“人与物错行杂居”为喻,将自然生物的欲望之争类比人世,提出“同中各异”的世道本质之问,为后文批判世情埋下伏笔。全段叙事与议论交织,既叙个人情谊,又拓至普遍世理,情感真挚而思辨深邃。“儿冠出门……市道何肯如此辈邪!”此段以“亲亲”关系破题,举“儿冠”“女笄”为例,指出至亲间尚因“势”生隙,遑论外人,直斥“近世交道几丧欲尽”的现实。继而笔锋转向自身与友人,以“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”点明二人坚守的特殊性,“执手”“相戚”“泣下”的细节描写,极写友情的纯粹与深厚。随后以“蹄尾纷然”喻世俗之徒的群聚攻讦,批判其表面斥“市道”而实则更虚伪自私,巧用“手搔鼻皻”“喉哕人癞”等俚语,辛辣讽刺世人为私利颠倒黑白的丑态,对比中见出世道沦丧与真情可贵。“今一大贾坐墆货中……足下果谓市道何如哉?”此段以“大贾”经营之道为喻,层层铺陈商人与客户间以利益维系的“信义”:从日常贽见、婚丧往来,到“欲其蕃”的长久算计,直至“信誓违约则绝之”的功利本质。通过“拜父母益严”“贽益厚”等细节的递进,揭露看似“长者大人”的世交实则比商人更趋炎附势——商人尚以契约为底线,世人却“因时势移易而反目”。以“市道”反比“世交”,尖锐指出世人重利轻义的本质,反问“市道何如哉”收束,以商道之“信”击入世道之“伪”,论证犀利,对比强烈。“今人娶妇入门……欲往走远飏耳!”此段以婚姻礼俗切入,写“母姑祝善相宜”的表面期许与“贮女幽房”“但论财货”的现实矛盾,揭露家族伦理中“天性”让位于功利的荒诞。以“山东大姓”为例,指出女子从“恨嫁”到“论财”的身份转变,暗喻全社会对利益的集体盲从。由“父子男女”推及“他舍外人”,层层递进地批判人情凉薄,最终以“不爱此世,欲往走远飏”直抒对现实的绝望,情感从冷静剖析转为激烈慨叹,将对世道的失望推向顶点。“首阳之二士……商隐再拜。”此段以“首阳二士”(伯夷、叔齐)自比,以“不蕲盟津之八百”表明坚守气节不求附和的决心,借“直笔者”之权,寄望千百年后清名留世,彰显文人对精神价值的终极追求。“誓不羞市道”呼应前文对商道“信”的肯定,“不为忘其素恨之母妇”则警示勿蹈世俗功利覆辙,首尾以“再拜”收束,既重申对友人的期许,亦以“是耶非耶”的叩问,留待后世评说坚守的意义。全段以典故明志,于苍凉中见孤高,将个人情谊升华为对理想人格的永恒追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