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愈既从陇西公平汴州":我跟随陇西公平定汴州之乱后,
"其明年七月有负薪之疾":第二年七月身患疾病,
"退休于居":退居家中休养,
"作《复志赋》":于是作《复志赋》,
"其辞曰":其文如下:
"居悒悒之无解兮":居家抑郁无法排解啊,
"独长思而永叹":独自长久思索而长叹;
"岂朝食之不饱兮":并非是早餐不够饱腹啊,
"宁冬裘之不完":也不是冬日裘衣破烂不堪。
"昔余之既有知兮":往昔我初通世事啊,
"诚坎轲而艰难":实在是命运坎坷艰难;
"当岁行之未复兮":当岁月尚未循环更替之时,
"从伯氏以南迁":我随兄长向南迁徙。
"凌大江之惊波兮":渡过长江的惊涛骇浪啊,
"过洞庭之漫漫":穿越洞庭湖的浩渺广阔;
"至曲江而乃息兮":到达曲江才得以歇息啊,
"逾南纪之连山":翻越过南方连绵的群山。
"嗟日月其几何兮":感叹时光飞逝啊,
"携孤嫠而北旋":我携着孤寡妇人向北返还;
"值中原之有事兮":正逢中原战乱纷起啊,
"将就食于江之南":又前往江南谋生求饭。
"始专专于讲习兮":起初专心研习学问啊,
"非古训为无所用其心":若非古代圣贤的教诲绝不枉费心力;
"窥前灵之逸迹兮":探寻前代贤人的遗踪啊,
"超孤举而幽寻":我独自登高深入幽远寻觅。
"既识路又疾驱兮":既已找到方向又奋力疾驰啊,
"孰知余力之不任":谁知余力不足难以承担。
"考古人之所佩兮":考究古人所崇尚的德行啊,
"阅时俗之所服":观察时俗所追慕的功利。
"忽忘身之不肖兮":忽然忘记自身的不足啊,
"谓青紫其可拾":以为高官厚禄触手可及。
"自知者为明兮":能自知者才算明智啊,
"故吾之所以为惑":所以我内心充满困惑。
"择吉日余西征兮":选择吉日我向西而行啊,
"亦既造夫京师":已然抵达京城。
"君之门不可迳而入兮":君门不可径直而入啊,
"遂从试于有司":于是参加有司的科举考试。
"惟名利之都府兮":京城乃名利汇聚之地啊,
"羌众人之所驰":众人皆趋之若鹜。
"竞乘时而附势兮":竞相趋附时势权势啊,
"纷变化其难推":纷纷扰扰变化难以捉摸。
"全纯愚以靖处兮":若保全愚拙本性安稳处世啊,
"将与彼而异宜":必然与世俗格格不入。
"欲奔走以及事兮":想奔走钻营以成事啊,
"顾初心而自非":却顾念初心而自我否定。
"朝骋骛乎书林兮":早晨在书林中驰骋啊,
"夕翺翔乎艺苑":傍晚在文苑里翱翔。
"谅却步以图前兮":本想退一步以图前进啊,
"不浸近而愈远":却未接近目标反而愈加遥远。
"哀白日之不与吾谋兮":哀叹时光不与我相谋啊,
"至今十年其犹初":至今十年仍如当初。
"岂不登名于一科兮":虽曾在一科中榜上有名啊,
"曾不补其遗余":却于人生补益甚微。
"进既不获其志愿兮":进取既未实现志愿啊,
"退将遁而穷居":退隐则将穷困独居。
"排国门而东出兮":推开都门向东而去啊,
"慨余行之舒舒":感慨我行路迟缓犹豫。
"时凭高以回顾兮":时时登高回望啊,
"涕泣下之交如":泪水纵横交加。
"戾洛师而怅望兮":抵达洛阳怅然远望啊,
"聊浮游以踌躇":暂且徘徊游荡,
"假大龟以视兆兮":借大龟占卜吉凶啊。
"求幽贞之所庐":寻求幽隐贞静的居所。
"甘潜伏以老死兮":甘愿隐居直至老死啊,
"不显著其名誉":不求显扬名誉。
"非夫子之洵美兮":若不是先生确实贤明啊,
"吾何为乎浚之都":我为何来到浚都?
"小人之怀惠兮":小人蒙受恩惠啊,
"犹知献其至愚":尚且知道献上愚诚。
"固余异于牛马兮":我本不同于牛马啊,
"宁止乎饮水而求刍":岂能仅求饮水吃草而生存。
"伏门下而默默兮":屈居门下默默无声啊,
"竟岁年以康娱":终年暂且安乐。
"时乘间以获进兮":有时乘隙得以进言啊,
"颜垂欢而愉愉":先生和颜悦色面露欢愉。
"仰盛德以安穷兮":仰赖先生盛德安于穷困啊,
"又何忠之能输":我又能献出多少忠诚?
"昔余之约吾心兮":往昔我曾自我告诫啊,
"谁无施而有获":谁能不付出而有收获;
"嫉贪佞之洿浊兮":憎恶贪婪奸佞的污浊啊,
"曰吾其既劳而后食":我誓要先劳苦而后得食。
"惩此志之不修兮":警戒自己志向未修啊,
"爱此言之不可忘":珍爱此言不可遗忘。
"情怊怅以自失兮":神情怅惘若有所失啊,
"心无归之茫茫":内心茫茫无所归依。
"茍不内得其如斯兮":若内心不能坚守如此志向啊,
"孰与不食而高翔":何如不慕衣食而高蹈飞翔。
"抱关之厄陋兮":即使身为守门小吏处境卑微啊,
"有肆志之扬扬":也可因得志而意气扬扬。
"伊尹之乐于畎亩兮":伊尹乐于耕种田野啊,
"焉贵富之能当":富贵怎能比得上他的志向?
"恐誓言之不固兮":唯恐誓言不够坚定啊,
"斯自讼以成章":于是自责成文。
"往者不可复兮":往昔不可追回啊,
"冀来今之可望":只望未来仍有希望。
唐代文学家,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
韩愈(768~824),唐代文学家、哲学家。字退之,河南河阳(今河南孟州南)人。贞元进士,官至礼部侍郎。谥号文。因昌黎(今辽宁义县)是韩氏郡望,其文中常自称“郡望昌黎”,故世称“韩昌黎”“昌黎先生”。韩愈提倡散体,与柳宗元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,并称“韩柳”。他被列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,散文在继承先秦、两汉古文的基础上,加以创新和发展,气势雄健。其与柳宗元、欧阳修和苏轼并称“千古文章四大家”。诗与孟郊齐名,并称“韩孟”。诗风奇崛雄伟,力求新警,有时流于险怪。又善为铺陈,好发议论,后世有“以文为诗”之评,对宋诗影响颇大。代表作品有散文《师说》《祭十二郎文》,诗歌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《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》《山石》等。著有《昌黎先生集》。
1. 分段赏析
一、开篇至“孰知余力之不任”此段以“居悒悒之无解兮,独长思而永叹”奠定抑郁基调,通过“朝食不饱”“冬裘不完”的细节,以比兴手法暗喻人生困境。继而回顾早年经历,“凌大江之惊波兮,过洞庭之漫漫”以夸张与意象叠加,描绘南迁北旋的漂泊轨迹,如“惊波”“漫漫”等词强化旅途艰险。“专专于讲习”“窥前灵之逸迹”则展现作者对古训的执着追寻,“既识路又疾驱”的比喻,将求知过程比作策马疾驰,暗含急于实现理想的迫切,却以“余力不任”转折,揭示理想与现实的落差,情感从感慨转为自嘲,体现韩愈“抑遏蔽掩”的抒情特征。二、“考古人之所佩兮”至“退将遁而穷居”此段聚焦进京应试经历,“考古人”“阅时俗”的对比,凸显作者对古今价值的反思。“竞乘时而附势兮,纷变化其难推”以动态描写刻画名利场的趋炎附势,与“全纯愚以靖处”形成鲜明对照,展现作者不愿同流合污的孤高。“朝骋骛乎书林兮,夕翺翔乎艺苑”运用对偶与互文,形容日夜沉浸学术的状态,“谅却步以图前”则以矛盾修辞揭示坚守初心反而离目标愈远的困境,“十年其犹初”的时间跨度强化了壮志未酬的悲愤,最终以“退将遁而穷居”的抉择收束,情感从愤懑转向无奈。三、“排国门而东出兮”至“宁止乎饮水而求刍”此段以“排国门”“凭高回顾”的动作描写,外化离开京城的怅惘,“涕泣下之交如”直抒胸臆,展现内心的撕裂感。“戾洛师而怅望”“假大龟以视兆”融入占卜意象,暗示对未来的迷茫与试探,“甘潜伏以老死”表面甘于隐逸,实则暗含对现实的愤懑,“非夫子之洵美兮,吾何为乎浚之都”的反问,以自嘲口吻道出对权贵的依附无奈,“宁止乎饮水而求刍”的**比喻**,将自身与牛马对比,强调不甘于平庸的精神追求,情感在自嘲与坚守间震荡。四、“伏门下而默默兮”至结尾此段以“伏门下”“竟岁年”的细节,刻画寄人篱下的隐忍,“时乘间以获进”的动态,反衬出仕途的艰难。“嫉贪佞之洿浊兮,曰吾其既劳而后食”直斥时弊,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表达对贪腐的憎恶,“伊尹之乐于畎亩兮,焉贵富之能当”引用伊尹典故,以古代贤臣自勉,强调德行高于富贵的价值观。结尾“往者不可复兮,冀来今之可望”以时间对比收束,在对过去的反思与未来的期许中,展现虽历经挫折仍坚守志向的弘毅,情感从沉郁转向激昂,呼应赋题“复志”的核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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