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从事有示愈以《荆谭酬唱诗》者":裴公的随从官员当中,有个人拿着《荆潭唱和诗》让我来看,
# 示:让……看。,从事:州郡长官自任的随从官员,幕僚。
"愈既受以卒业":我接过来诵读一遍,
# 卒业:诵读全书,读完全部内容。
"因仰而言曰":就仰起头说道:“
"夫和平之音淡薄":太平安定的曲调平淡浅薄,
# 音:古代诗歌都能按曲歌唱,所以诗歌也可称“音”。
"而愁思之声要妙":可是忧愁伤感的歌声深刻精彩;
# 要妙:精微的样子。
"欢愉之辞难工":欢乐愉快的文辞难以写好,
# 工:精妙。
"而穷苦之言易好也":可是穷困痛苦的作品容易成功。
"是故文章之作":因此,文学的创作,
"恒发于羁旅草野":常常出自漂泊异乡、隐居山林的人士;
# 草野:指代山林隐士。,羁旅:旅客,作客他乡。
"至若王公贵人":至于那般王侯显贵,官高禄厚的人,
"气满志得":得意洋洋,
"非性能好之":不是自来擅长而又爱好作诗,
"则不暇以为":那就没有功夫弄这个。
# 不暇以为:没有时间写作文章。不暇,没有空闲。
"今仆射裴公":如今裴公任荆南节度使,
# 仆射:唐宋两代朝中设左右仆射,辅佐天子议决国政,相当于宰相职位。
"开镇蛮荆":开辟镇守荆州地区,
# 蛮荆:荆州居住少数民族,经济文化落后,所以冠以蛮字。
"统郡惟九":统辖九郡;
# 统郡惟九:荆南统制九郡,即荆南、夔、忠、万、澧、朗、涪、峡、江陵。
"常侍杨公":作为常侍的杨公,
# 常侍:官名,又称散骑常侍。侍从天子,掌管文书、诏令。
"领湖之南":领有湖南一带,
# 湖之南:湖南。
"壤地二千里":土地长两千里。
# 壤地:土地。
"德刑之政并勤":他们两位,推行德政、执行刑罚都很努力,
# 德刑之政:古代统治者常以德政与威刑作为治民手段。
"爵禄之报两崇":所得爵位俸禄也都极高。
# 崇:高。
"乃能存志乎《诗》、《书》":竟然还能在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这一类之之上留心研究文学艺术,
"寓辞乎咏歌":把文才运用在吟诗作赋上,
# 咏歌:指作诗,因为古代诗歌既可吟诵又能歌唱。
"往复循环":往来不绝,
# 往复循环:指双方互相酬唱往来。
"有唱斯和":有唱就和,
"搜奇抉怪":搜寻奇字挑选怪词,
# 搜奇抉怪:搜索新奇,挑选怪异。形容刻意雕镂诗文。
"雕镂文字":精心雕琢文字,
# 雕镂:雕刻。文中指在文辞华丽上下功夫。
"与韦布里闾憔悴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":要与穿布衣、束皮带、住在里巷、生活困苦、专心写作的贫士争个高低,
# 较其毫厘分寸:比较文章高下。,韦布里闾:指平民百姓。韦布:布衣皮带,借指生活贫寒。里闾:本指里巷的门,文中是指里巷,平民所居。
"铿锵发金石":他们两位所写诗篇,音调铿锵,犹如金石之声,
# 铿锵:金石之声,形容诗歌响亮。
"幽眇感鬼神":深刻精彩,足以感动鬼神,
# 幽眇:精微。
"信所谓材全而能钜者也":真是人们所说的才能全面、能力高超的诗人呀。
# 信:的确,诚然。
"两府之从事与部属之吏属而和之":两个幕府的随从官员,以及下属官吏,也都跟着他们的长官写了和诗,
# 属:随着。,两府:指荆南节度使、湖南观察使两个幕府。
"苟在编者":只要编进诗集的,
# 在编者:收录在这本诗歌集里。
"咸可观也":都是值得一看的。
# 咸:都,全。
"宜乎施之乐章":这些诗篇,应当谱上乐曲,
# 施之乐章:谱上乐曲。
"纪诸册书":抄成书册,是应当的。”
"从事曰":这位随从官员说:“
"子之言是也":您的话说得对。”
"告于公":向裴公禀告,
"书以为《荆谭酬唱诗序》":让我写下来并将其作为《荆潭唱和诗》的序。
唐代文学家,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
韩愈(768~824),唐代文学家、哲学家。字退之,河南河阳(今河南孟州南)人。贞元进士,官至礼部侍郎。谥号文。因昌黎(今辽宁义县)是韩氏郡望,其文中常自称“郡望昌黎”,故世称“韩昌黎”“昌黎先生”。韩愈提倡散体,与柳宗元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,并称“韩柳”。他被列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,散文在继承先秦、两汉古文的基础上,加以创新和发展,气势雄健。其与柳宗元、欧阳修和苏轼并称“千古文章四大家”。诗与孟郊齐名,并称“韩孟”。诗风奇崛雄伟,力求新警,有时流于险怪。又善为铺陈,好发议论,后世有“以文为诗”之评,对宋诗影响颇大。代表作品有散文《师说》《祭十二郎文》,诗歌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《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》《山石》等。著有《昌黎先生集》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篇散文,也是一篇诗序。通过对上司的显赫官位、优厚俸禄,以及在文学领域的志向,予以恰如其分的称赞。紧接着抛出“欢愉之辞难工,而穷苦之言易好”这一文学理论观点。文章篇幅精悍,行文用语简洁明快,毫无拖沓之感。
2. 写作手法
双关:作者在字面上对裴、杨二人的介绍,表面上虽然是一派赞扬之词,说得很热闹,但突出的只是他们的位高权重,只是他们的“搜奇抉怪,雕镂文字”,而对诗歌的内容却较少提及。对比:将和平之音、欢愉之词的真情实感的缺失与愁思之声、穷苦之言的撼人心魄的力量形成对比,突出了愁思之声与穷苦之言的独特价值。欲扬先抑:先提及“夫和平之音淡薄……欢愉之辞难工”,似乎是在贬低和平、欢愉的文学创作,接着才引出“穷苦之言易好”的观点,是对“穷苦之言”在文学创作上价值的扬,起到突出强调的作用。此外,先描述王公贵人气满志得,看似难以有好的文学创作,而后赞扬裴公、杨公在高位却能钟情文学,也是欲扬先抑,突出他们的非凡之处。
3. 分段赏析
文章第一段,开篇便言“从事有示愈以《荆潭酬唱诗》者”,此句显然意在表明,这篇文章乃是应他人之邀而作,并非作者主动谄媚求宠。然而,在行文过程中,作者却刻意隐去了“从事”的所属之人,同时也未提及对方拿诗给作者看的意图,仿佛那“从事”只是不经意间、毫无目的地将诗拿来给作者赏阅,而非裴公有意求取序文。这般处理,不着痕迹地凸显了裴公的尊贵地位,维护了其自尊。作者这般谦逊的态度,无疑会让求序之人心情愉悦,进而在心理上自然而然地觉得后续的感慨必定是对自己的夸赞,而不会深入探究文字背后潜藏的深意。实际上,作者在此处的感慨,恰恰是全文的核心所在,是作者精心构思的一段具有双关意味的论述。文章第二段,从字面意义解读,作者好似在运用常见的反衬手法,以常规的写作规律来衬托裴、杨二公的非凡之处,进而得出“材全而能钜”的结论。且在行文布局上,做到了起承转合、环环相扣。如此表述,对方听后自然满心欢喜、深信不疑,不仅连连称是,裴公也欣然认可,赶忙让人“书以为《荆潭唱和诗序》”。在此,作者通过强烈的对比,着重强调了深切的内心感受与真实的内容表达。那些表现和平、欢愉的文字,即便在辞藻上精雕细琢,若缺乏真挚情感,也往往平淡无奇,难以触动人心;相反,那些饱含愁绪、源自穷苦生活的言辞,因其发自肺腑,即便在文辞上未刻意雕琢,却也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。这不仅是作者观察文艺现象的根本视角,也为读者提供了评判诗文优劣的标准。作者率先抛出这一观点,作为立论的基石,随后又得出“文章之作,恒发于羁旅草野。至若王公贵人,气满志得,非性能而好之,则不暇以为”的结论。依据上述观点,再审视作者对裴、杨二人的描述,表面上尽是溢美之词,热闹非凡,但重点突出的仅是他们的高位权势,以及“搜奇抉怪,雕镂文字”的行为,对于诗歌的实质内容却鲜少提及。身为“统郡惟九”的荆南节度使,以及领“壤地二千里”的湖南观察使,显然属于“气满志得”的“王公贵人”之列;他们虽“存志乎《诗》、《书》,寓辞乎咏歌”,还“搜奇抉怪,雕镂文字,与韦布里闾憔悴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”,然而通过两者对比,读者不难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:作者在权势的压力与情面的束缚下,不得已说了些奉承之语,通情达理的读者对此自会理解。而作者实则为后人留下了品鉴诗文的有力工具:他为之作序的《荆谭唱和诗》并未因那些恭维话而流传千古,反倒是这篇序文,因深刻揭示了文学创作的重要规律而熠熠生辉。
4. 作品点评
在《荆潭唱和诗序》里,韩愈提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观点:“和平之音淡薄,愁思之声要妙;欢愉之辞难工,穷苦之言易好。”短短数语,不仅是其“不平则鸣”文学理论与“以文为诗”创作手法的延伸,更揭示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现象。这篇序文篇幅精悍,行文简洁明快,毫无拖沓之感。其立论高屋建瓴,气势雄健,在颂扬之处把握得当,不流于谄媚;言辞爽直却又韵味悠长,读来仿若黄钟大吕,掷地有声,给人以强烈的艺术震撼。
# 隽永。
明茅坤《唐宋八大家文钞》卷七
# 非公文之至者,然梁权辈不能到也。
清何焯《义门读书记》卷三十二
# 文章之妙,非公不能道之。行间墨里,亦具有铿锵金石之声。
清张伯行《唐宋八大家文钞》卷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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