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此恨何时已":这愁绪什么时候才是尽头。
"滴空阶、":滴落在空空台阶上,
"寒更雨歇":细雨终于止住,
"葬花天气":夜晚如此清冷,正是适宜葬花的天气。
# 葬花天气:指春末落花时节,大致是农历五月,这里既表时令,又暗喻妻子之亡如花之凋谢。
"三载悠悠魂梦杳":你离我而去已整整三年,
"是梦久应醒矣":纵然是一场大梦,也早就应该醒来了。
"料也觉、":你一定是觉得、
"人间无味":人间没有趣味。
"不及夜台尘土隔":不如泥土深处的黄泉,
# 夜台:指坟墓。
"冷清清、":虽冷冷清清、
"一片埋愁地":但它能埋葬所有的愁怨。
"钗钿约":我们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约定,
# 钗钿约:钗钿即“金钗”、“钿合”,女子饰物。暗指爱人间的盟誓。
"竟抛弃":就这样被你抛弃。
"重泉若有双鱼寄":如果可以寄书信到黄泉该多好。
# 双鱼:书信,典出古乐府。,重泉:即“黄泉”、“九泉”,指生死两隔。
"好知他、":好让我知道、
"年来苦乐":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,
"与谁相倚":是谁在身旁照顾你。
"我自中宵成转侧":我仍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,
"忍听湘弦重理":不忍再弹奏那哀怨凄婉的琴弦。
# 忍听湘弦重理:湘弦,即湘灵鼓瑟之弦。传说舜之妃子溺湘水而亡,后为水神,古代诗词中常用琴瑟代指夫妻,这里指纳兰不忍再弹奏那哀怨凄婉的琴弦,否则会勾起悼亡的哀思。
"待结个、":结为、
"他生知己":来生再结为知己。
"还怕两人俱薄命":就怕真的有来生仍然无法长相厮守,
"再缘悭、":再加上缘分如此浅薄、
"剩月零风里":只能在这残剩的月光和零散的风中。
"清泪尽":我的眼泪已经流尽,
"纸灰起":纸钱烧成灰,飘忽不定。
“清词三大家”之一
纳兰性德(1655~1685),清代满族词人。原名成德,字容若,号楞伽山人。先祖原为蒙古土默特氏。大学士明珠长子,康熙进士,官至一等侍卫。善骑射,好读书,曾从徐乾学受经学,并广泛搜集整理诸家经解文献,主持编纂《通志堂经解》。纳兰性德一生以词名世,尤长于小令,多感伤情调,风格近于李后主。其与陈维崧、朱彝尊并称为“清词三大家”,擅悼亡词、边塞词和友情词。亦工诗,颇得盛唐风神。著有《通志堂集》《侧帽集》《饮水词》等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首悼亡词。描写了亡妇忌日这一时间点,回忆了往昔的夫妻生活以及对死后世界的想象,抒发了词人对爱妻离世的悲痛和生死相隔的无奈之情,展现出作者对来生再续前缘的期盼。
2. 写作手法
化用:“此恨何时已?”此句巧妙化用李之仪《卜算子》中“此水几时休,此恨何时已”的成句,以一个强烈的反问,直抒胸臆,淋漓尽致地道出词人心中对卢氏之死深切绵长、无穷无尽的哀思。虚实结合:“此恨何时已”“滴空阶、寒更雨歇,葬花天气”等是实写,词人直抒对亡妻的无尽哀思,描绘出夜雨停歇后残雨滴落空阶的凄凉景象以及葬花时节的氛围。而“不及夜台尘土隔,冷清清一片埋愁地”则是虚写,通过想象亡妻所处的墓穴的冷清,来抒发内心的愁苦。
3. 分段赏析
词的上片“此恨何时已?”此句巧妙化用李之仪《卜算子》中“此水几时休,此恨何时已”的成句,以一个强烈的反问,直抒胸臆,淋漓尽致地道出词人心中对卢氏之死深切绵长、无穷无尽的哀思。他既悔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诀,欢乐匆匆落幕而哀思绵延无尽;又悲叹阴阳两隔,再无相见之期。值此亡妇忌日,这份愁恨愈发浓烈,如潮水般难以抑制。“滴空阶、寒更雨歇,葬花天气”三句,精心渲染出凄清悲怆的悼亡氛围。“滴空阶”二句化用温庭筠《更漏子》下阕词意。温词云:“梧桐树,三更雨。不道离情正苦。一叶叶,一声声,空阶滴到明。”唯有心中郁积着排遣不去的愁绪之人,才会对夜雨停歇后残雨滴落石阶的声响格外敏感。温庭筠为离情所困,而纳兰容若却深陷丧妻之痛,生离之苦尚可期待重逢,死别之悲却是永无慰藉,其凄楚哀伤更甚于前者。卢氏逝于农历五月三十日,此时夏日初临,百花大多已然凋零,故谓之“葬花天气”。此处用词颇有讲究:其一,明明身处夏夜,却用“寒更”一词,这并非因天气寒冷,而是词人内心寂寞凄凉之感的外化;其二,词人不用“落花”,而以“葬”字形容花之凋零,“葬”字本用于描述人之离世,此处用之,既契合卢氏之死,更暗喻如春花般娇艳的娇妻,最终也如落花般“零落成泥碾作尘”。如今又逢“葬花天气”,距离妻亡已整整三年,恍若大梦一场,可若是梦,也早该醒了。“不及夜台尘土隔,冷清清一片埋愁地”二句紧承上文,词人慨叹人间无味,倒不如化作一抔黄土,与尘世隔绝,虽清冷孤寂,却能将满心愁绪埋葬于此。“夜台”,即墓穴;“埋愁地”,亦指墓地,卢氏便葬于玉河皂荚屯祖茔。“钗钿约,竟抛弃”二句,从词人自身的痛苦生发开来,埋怨亡妻因觉人间无趣而撒手人寰,全然不顾曾经许下的白头偕老之誓言,独留自己在这世间饱受相思之苦。古时夫妇常以钗钿作为定情信物,象征对爱情的忠贞不渝,钗为双股笄,钿则是镶嵌珠宝、由两片合成的金花。上片层层递进,将词人对亡妇刻骨铭心的怀念之情展现得淋漓尽致。词的下片起笔,词人将思绪转向幽冥世界,期望能知晓卢氏亡故后的境况。这一想法虽源于人死后灵魂不灭、阴间尚存的观念,受时代认知局限,但也足见词人对亡妻的深情眷恋,其情之真挚,令人动容。“重泉若有双鱼寄。好知他、年来苦乐,与谁相依?”“重泉”即黄泉、九泉,代指阴间;“双鱼”则源自古乐府“客从远方来,遗我双鲤鱼。呼儿烹鲤鱼,中有尺素书”,后世以此指代书信。词人满心期许,倘若能与九泉之下的亡妻通信,一定要细细询问她这些年生活是苦是乐,身旁又有谁相伴。这一追问,源于生前夫妻间的恩爱甜蜜,自然流露。在另外两首题为《沁园春》的悼亡词中,词人也曾追忆往昔:“记绣榻闲时,并吹红雨;雕栏曲处,同倚斜阳。”又云:“最忆相看,娇讹道字,手剪银灯自泼茶。”正是因为生前恩爱非常,才会对爱人死后的境遇如此关切,这份深情,早已融入血脉骨髓。词人整夜辗转难眠,试图抚弄湘琴以排遣愁绪,却终究不忍触碰。只因这琴是亡妻生前之物,睹物思人,只会让心中的伤痛愈发深重,恰似“举杯消愁愁更愁”“抽刀断水水更流”,于情于景皆无益处。“湘弦”原指湘妃之琴,顾贞观和纳兰性德的《采桑子》中曾提及:“分明抹丽开时候,琴静东厢,……孤负新凉,淡月疏棂梦一场。”由此可知,卢氏在世时,夫妇二人常于东厢抚琴弄弦。书信难达,抚琴不忍,词人只能将满腔深情寄托于来世,盼望着能与卢氏再结知己。据叶舒崇所撰卢氏墓志记载,纳兰性德于其妻死后,“悼亡之吟不少,知己之恨尤多”。在封建婚姻制度的桎梏下,纳兰性德不仅将卢氏视为至亲,更引为挚友,这份情谊实属难得。然而,即便怀着这样美好的期许,词人内心仍充满担忧:“还怕两人俱薄命,再缘悭、剩月零风里。”他甚至恐惧即便到了来世,二人依旧命途多舛,缘分浅薄,重逢相伴的时光,也不过如残月零风般短暂易逝。读到此处,怎不令人潸然泪下?新婚仅三年便生死相隔,这份痛楚已足以令人肝肠寸断,而如今连来世相守的愿望都难以实现,现实的残酷,实在令人心碎。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,婚姻往往不以爱情为基石,美满姻缘少之又少。即便偶有几对恩爱夫妻,也常被天灾人祸无情拆散。许多痴情男女,无奈之下只能以死殉情,冀望魂魄相依。词人期盼来世再续前缘,已属难能可贵,可他深知此愿难遂,故结尾“清泪尽,纸灰起”二句,道尽无尽凄绝,令人黯然神伤。
4. 作品点评
《金缕曲·亡妇忌日有感》是纳兰性德的一首悼亡词。纳兰一生所作悼亡词多达四十余首,篇篇浸透血泪,字字情痴意笃,而此词更是其中的绝唱。词作以空阶滴雨、仲夏葬花的凄清景象开篇,于细微处勾勒出伤春的惆怅,进而引发对亡妻深切绵长的悼念之情。随着思绪延展,词人由眼前实景转入对幽冥世界的想象,借夜台幽远难通音讯、来世相逢缥缈难期的悲叹,将情感层层推进,直至陷入万念俱灰的悲怆境地——此生阴阳两隔已然成定局,来世再续前缘又是否可期?全词巧妙地将虚实之景交织相融,所见之景与所思之情浑然一体,往昔历历在目的生活片段与对幽冥玄想的真挚情思紧密相连。纳兰词“哀感顽艳”“令人不忍卒读”的独特魅力,在此词中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# 柔肠九转,凄然欲绝。
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《纳兰容若评传》
# 这又是一阕悼亡之作。作者在卢氏夫人逝世三周年的忌日,追念亡妻,不禁悲从中来,转侧难眠。因想打破人世冥间的界限,通问近来消息;又想跨越今生来世的鸿沟,结个他生知己。词意悲切,而不加修饰。只如家常相对,倾诉衷肠。其一往情深、哀不自胜之处,感人至深。
现代作家盛冬玲《纳兰性德词选》
# 悼亡词,要用血和泪写成,情感真挚,哀思缠绵,语言要自然朴素,不尚涂泽。说真挚,但不要庸俗,著名的元稹《遣悲怀》诗,虽真实,但夹杂一些庸俗的东西。千古的词家绝作,只有苏轼的《江城子·记梦》了,情挚而又形象突出,双方人物活动在梦中与梦外。饮水词中悼亡之作较多。有人物活动,更突出的是主观抒情,极哀怨之致,这一阕可为代表。语言方面,有些典故和代词。但比较为人们所熟知和常用,于全词无碍。
古典文学研究专家钱仲联《清词三百首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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