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平生每相梦":一生中我常梦见你,
"不省两相知":却不知我们是否心灵相通。
"况乃幽明隔":何况如今阴阳相隔,
"梦魂徒尔为":我的魂魄在梦中追寻也是徒劳。
"情知梦无益":明知梦境毫无意义,
"非梦见何期":但不相见又能如何?
"今夕亦何夕":这个夜晚多么特别,
"梦君相见时":终于在梦中与你重逢。
"依稀旧妆服":朦胧见你穿着旧日衣裳,
"晻淡昔容仪":黯淡的容颜依稀如往昔。
"不道间生死":你不提生死阻隔,
"但言将别离":只说要再次分离。
"分张碎针线":你低头整理散乱的针线,
"襵叠故屏帏":反复折叠旧日的屏风帷帐。
"抚稚再三嘱":你抚摸着孩子再三嘱托,
"泪珠千万垂":泪珠止不住地滑落千行。
"嘱云唯此女":你说只剩这个女儿,
"自叹总无儿":叹息我们始终没有儿子。
"尚念娇且騃":担心她年幼又愚钝,
"未禁寒与饥":如何抵御严寒与饥饿。
"君复不憘事":你责备我总不操心家事,
"奉身犹脱遗":对待自身也漫不经心。
"况有官缚束":何况官场事务缠身,
"安能长顾私":我怎能长久顾及家私?
"他人生间别":若在别人家母女分离,
"婢仆多谩欺":仆人定会欺侮这孩子。
"君在或有托":你在时尚可托付,
"出门当付谁":如今我出门该交予何人呢。
"言罢泣幽噎":你说完低声抽泣,
"我亦涕淋漓":我也跟着泪如雨下。
"惊悲忽然寤":突然从悲痛中惊醒,
"坐卧若狂痴":坐立不安如痴如狂。
"月影半床黑":月光将床照得半明半暗,
"虫声幽草移":草丛里传来虫鸣窸窣。
"心魂生次第":心神恍惚分不清虚实,
"觉梦久自疑":怀疑这到底是真是梦。
"寂默深想像":在寂静中反复回想,
"泪下如流澌":泪水如融冰般奔涌。
"百年永已诀":明明已是永别百年,
"一梦何太悲":为何这梦境如此悲伤?
"悲君所娇女":最痛心你牵挂的幼女,
"弃置不我随":竟被遗弃不能随你而去。
"长安远于日":长安比太阳还要遥远,
"山川云间之":被山川云雾层层阻隔。
"纵我生羽翼":纵然我能生出双翼,
"网罗生絷维":世间罗网也会将我束缚。
"今宵泪零落":今夜泪水不断滑落,
"半为生别滋":半为死别半为生离。
"感君下泉魄":感动你泉下魂魄未散,
"动我临川思":激起我临川般的思念。
"一水不可越":一条江水尚难逾越,
"黄泉况无涯":何况黄泉永无边际?
"此怀何由极":这思念何时能尽?
"此梦何由追":这梦境如何追寻?
"坐见天欲曙":呆坐看天色渐明,
"江风吟树枝":江风在枝头呜咽低吟。
"古原三丈穴":古原上三丈深的墓穴,
"深葬一枝琼":埋葬着你这支玉琼。
"崩剥山门坏":山门早已破败坍塌,
"烟绵坟草生":坟头青草绵延丛生。
"久依荒陇坐":久久倚坐荒芜坟茔,
"却望远村行":恍惚见你走向远村。
"惊觉满床月":惊醒只见月光满床,
"风波江上声":江上传来风浪声声。
"君骨久为土":你的尸骨早已化作尘土,
"我心长似灰":我的心也如死灰冰凉。
"百年何处尽":百年孤寂何时到头?
"三夜梦中来":连续三夜你入梦来。
"逝水良已矣":流水已逝不复返,
"行云安在哉":浮云飘散无影踪。
"坐看朝日出":独坐看朝阳升起,
"众鸟双裴回":成双的鸟儿在空中徘徊。
中唐诗人,新乐府运动的主要作者
元稹(779~831),唐代诗人。字微之,河南洛阳人,北魏皇族后裔。曾任监察御史,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在诗歌领域,其与白居易同为新乐府运动的主要倡导者,并称“元白”,所作乐府,对当时的社会矛盾有所暴露。在小说领域,《莺莺传》以优美的文笔和细腻的刻画,影响了后世的《西厢记》。在散文领域,元稹的制诰创作最值得关注。著作被整理为《元氏长庆集》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首五言古诗,也是一首悼亡诗。描绘了诗人元稹在梦中与亡妻相见、醒后痛彻心扉的情感历程,体现了生死相隔的永恒悲痛,营造出虚实交织、凄婉哀伤的意境。全诗语言质朴却情感浓烈,通过梦境与现实的对比,表达了对亡妻的无尽思念。
2. 分段赏析
“平生每相梦,不省两相知”,此句开篇点明梦境与现实的隔阂。“每相梦”与“不省”形成对比,暗示生者与逝者虽梦中相见却无法真正互通心意的悲哀,奠定全诗怅惘基调。“况乃幽明隔,梦魂徒尔为”,“幽明隔”直指生死界限,“徒尔为”道出梦境的徒劳,强化了阴阳两隔的无力感,语言简练而情感深沉。“情知梦无益,非梦见何期”,以矛盾心理展现思念之痛。明知梦境虚幻,却仍寄托于此,凸显诗人对亡妻无法割舍的执念。“依稀旧妆服,晻淡昔容仪”,“依稀”“晻淡”二词精准刻画梦中亡妻形象的模糊感,既似真似幻,又暗含记忆随时间褪色的哀伤。“不道间生死,但言将别离”,梦中避谈生死,只话离别,反映诗人潜意识对死亡的回避,细节描写极具心理深度。“分张碎针线,襵叠故屏帏”,通过“针线”“屏帏”等生活物品的细节,再现亡妻生前操持家务的场景,以小见大表现思念。“抚稚再三嘱,泪珠千万垂”,亡妻梦中嘱托幼女的场景,泪珠“千万垂”的夸张手法,强化生死离别的撕心之痛。“嘱云唯此女,自叹总无儿”,借亡妻之口道出对女儿未来的忧虑,“自叹”更流露诗人对未尽父职的自责。“尚念娇且騃,未禁寒与饥”,“娇騃”写幼女天真无知,“寒饥”担忧其生存困境,语言质朴却字字含泪。“君复不憘事,奉身犹脱遗”,批评亡妻疏于理家,实则自我开脱,矛盾心理折射丧偶后的生活窘迫。“况有官缚束,安能长顾私”,以公务缠身为由辩解,反映唐代士人家庭与仕途的两难。“他人生间别,婢仆多谩欺”,揭露世态炎凉,婢仆欺主的现象,侧面反映唐代底层社会现实。“言罢泣幽噎,我亦涕淋漓”,“幽噎”与“淋漓”的哭声对比,梦中对话的虚实交织,极具画面感染力。“惊悲忽然寤,坐卧若狂痴”,“狂痴”写梦醒后的失态,夸张动作深刻表现精神创伤。“月影半床黑,虫声幽草移”,以冷寂夜景烘托孤独,“半床黑”的描写尤显空荡凄凉。“百年永已诀,一梦何太悲”,“百年”与“一梦”的时间对比,凸显人生短暂与永恒的死亡阴影。“悲君所娇女,弃置不我随”,“弃置”一词双关,既指女儿被留人世,又暗含诗人对命运的控诉。“纵我生羽翼,网罗生絷维”,“羽翼”喻自由愿望,“网罗”象征现实束缚,比喻精妙。“感君下泉魄,动我临川思”,化用《诗经》《论语》典故,“下泉”“临川”对仗工稳,文人诗特色显著。“一水不可越,黄泉况无涯”,以“水”“黄泉”为意象,诗人通过这样层层递进的描写,让读者感受到生者与逝者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,内心的绝望也随之不断加深。“古原三丈穴,深葬一枝琼”,“琼”喻亡妻,与“三丈穴”的冰冷形成反差,美与死亡的并置震撼人心。“崩剥山门坏,烟绵坟草生”,坟茔荒芜的萧瑟景象,“崩剥”“烟绵”叠词使用,强化衰败之感。“君骨久为土,我心长似灰”,“土”与“灰”的比喻,将物质腐朽与精神寂灭对应,对仗工整而沉痛。“逝水良已矣,行云安在哉”,以流水行云喻生命消逝,表达对亡妻的深深怀念。“逝水”代表时间流逝,“行云”象征飘散无踪,诗人以问句形式加重了生死相隔的虚无感,让人感受到生命如流水行云般不可挽回的无奈。“坐看朝日出,众鸟双裴回”,结句以乐景写哀,朝阳双鸟反衬孑然一身,余韵悠长,深得《诗经》比兴之妙。
# 取微之悼亡诗中所写之成之,与其艳体诗中所写之双文相比较,则知成之为治家之贤妇,而双文乃绝艺之才女。……唯其如是,凡微之关于韦氏悼亡之诗,皆只述其安贫治家之事,而不旁涉其他。专较贫贱夫妻实写,而无溢美之词,所以情文并佳,遂成千古之名著。非微之之天才卓越,善于属文,断难漆此也。
现代陈寅恪《元白诗笺证稿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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