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手里金鹦鹉":手中把玩着金饰鹦鹉,
# 金鹦鹉:金色鹦鹉,此指女子绣件上的花样。
"胸前绣凤凰":胸前绣着成双凤凰。
# 凤凰:亦作“凤皇”,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,雄的叫凤,雌的叫凰,通称为凤或凤凰,羽毛五色,声如箫乐,常用来象征瑞应,此指凤形饰物。
"偷眼暗形相":偷偷打量意中人的模样,
# 形相:端详、观察。,偷眼:偷偷瞥视、窥望。暗形相,暗中打量。
"不如从嫁与":心想不如就此嫁给他,
# 从嫁与:就这样嫁给他。从:跟、随。
"作鸳鸯":化作双宿双飞的鸳鸯。
# 作鸳鸯:比喻结为夫妻。鸳鸯:鸟名,形似野鸭,雌雄双栖双止,偶居不离,古称“匹鸟”。
"似带如丝柳":她如丝绦般的柳腰轻摆,
# 似带如丝柳:形容女子的身姿。
"团酥握雪花":肌肤似团酥雪花柔滑。
# 团酥握雪花:形容女子的肤色莹润光洁。
"帘卷玉钩斜":玉钩斜挂卷起帘幕,
# 帘卷玉钩斜:玉钩斜挂卷帘。帘,此处当指车上的窗帘。玉钩,玉制的帘钩。
"九衢尘欲暮":眼看九衢大道暮色渐浓,
# 九衢:四通八达的道路。《尔雅》:“四达谓之衢。”
"逐香车":仍追寻着心上人的香车。
# 香车:贵人女子所乘的华贵车子。卢照邻《长安古意》:“长安大道连狭斜,青牛白马七香车。”七香车就是多种香料涂饰的华贵车子。,逐:追逐。
"倭堕低梳髻":梳着低堕的倭堕髻,
# 倭堕:即倭堕髻,本是汉代洛阳一带妇女的时髦发式。汉乐府民歌《陌上桑》形容美女秦罗敷即云:“头上倭堕髻,耳中明月珠。”
"连娟细扫眉":细细描画弯长的眉。
# 连娟:或作联娟,微曲的样子,形容女子眉毛弯曲细长,秀丽俊俏。语出宋玉《神女赋》“眉联娟以娥扬兮,朱髻的其若丹”句。
"终日两相思":整日里在相思中煎熬,
"为君憔悴尽":为你憔悴瘦损,
"百花时":正值百花盛开的时节。
# 百花时:春天。
"脸上金霞细":脸上敷着细如金霞的胭脂,
# 细:清淡。古代女妆有浓淡二种。,金霞:指帐中的妆饰物灿烂生辉,光彩照人。一说指两颊妆色匀称,有光泽,若彩霞状。又说指额头之饰物,即额黄。
"眉间翠钿深":眉间点着浓深的翠钿。
# 翠钿:唐宋女子的一种面饰,用绿色花钿粘在眉心,或制成小圆形贴在嘴边酒窝的地方。钿,即花钿,用极薄的金属、彩纸等剪成各种小花、小鸟、小鸭等形状的饰物。
"欹枕覆鸳衾":斜倚绣枕拥着鸳鸯被,
# 鸳衾:绣有鸳鸯鸟图形的彩色锦被。,欹枕:斜靠在枕头上。欹,一作“倚”。
"隔帘莺百转":隔着帘幕听黄莺百啭,
# 百转:形容声音宛转动听。转,一作“啭”。,帘:一作“俨”。
"感君心":更感念你难舍的心意。
"扑蕊添黄子":扑取花蕊添作额间黄粉,
# 黄子:即额黄,古代妇女额间点黄。又,古妇女面也用上的花靥饰之。,扑蕊:谓取花蕊以增额黄之色。蕊,花蕊。
"呵花满翠鬟":呵气暖花簪满翠绿鬓鬟。
# 翠鬟:头发所梳的形状。翠,形容发色光润青黑。,呵花:用口吹吹花朵,写戴花的动作。
"鸳枕映屏山":鸳鸯枕倒映着屏风上的山峦,
# 映:汤本《花间集》作“暗”。,鸳枕:绣有鸳鸯的枕头。
"月明三五夜":正是十五月圆之夜,月色格外明朗,
# 三五夜:十五月圆之夜。
"对芳颜":独对镜中芳颜空自嗟叹。
# 芳颜:青春、美好的容颜。
"转盼如波眼":流转的眼波如秋水荡漾,
# 转盼:目光左右地扫视。盼,一作“眄”。
"娉婷似柳腰":娉婷的身姿似细柳轻摇。
# 娉婷:形容姿态秀美。原来形容男子,如辛延年《羽林郎》:“不意金吾子,娉婷过我庐。”后来多用于妇女。
"花里暗相招":花丛里曾暗地将你招引,
# 暗相招:偷偷地相互打招呼邀约。此处指男女幽会。
"忆君肠欲断":如今忆起你柔肠寸断,
"恨春宵":恼恨这春宵虚度难捱。
# 恨春宵:恨春宵难过。
"懒拂鸳鸯枕":懒得去拂拭鸳鸯绣枕,
# 鸳鸯枕:绣有鸳鸯图形之枕,此作为象征男女欢合的意象。,拂:放置。《淮南子·齐俗训》高诱注:“拂,放也。”
"休缝翡翠裙":也不愿再缝制翡翠罗裙。
# 翡翠裙:绣有翡翠鸟的裙子,与第一句“鸳鸯枕”对文。,休缝:停止缝纫。
"罗帐罢炉熏":撤去罗帐中的熏炉香气,
# 罗帐罢炉熏:不再以炉香熏暖罗帐。罢,停止。熏,熏香,焚香。古时围炉燃香料,熏烤衣服和被帐等物,取其香暖。
"近来心更切":近来思念愈发深切,
"为思君":全因心中深深念着你。
晚唐诗人,花间词派鼻祖
温庭筠(801?~ 866?),唐代诗人、词人。原名岐,字飞卿,太原(今山西太原西南)人。唐初宰相温彦博后裔。每入试,押官韵,八叉手而成八韵,时号“温八叉”。仕途不得意,官至国子助教。温庭筠为晚唐词坛巨擘,为词史上大力写词的第一人,大都收入《花间集》。其词有“花间鼻祖之称”,与韦庄并称“温韦”。词的题材取向以男女情爱、相思恨别为主,注重表现女性的容貌情怀;语言追求秾艳华丽。诗与李商隐齐名,时称“温李”,今存乐府诗、咏史诗、山水行旅诗等。又工骈文,与李商隐、段成式齐名,因三人皆排行十六,时称“三十六体”。代表作品有《菩萨蛮》《春愁曲》《商山早行》等。 后人辑有《温庭筠诗集》《金荃词》。另著有传奇小说集《乾𦠆子》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首闺怨词。全词围绕“闺中女子的相思情愁”展开,描写女子初恋的萌动、追求的热烈、独处的孤寂、思念的煎熬直至执着的深情,既刻画女性对爱情的主动向往与大胆表达,也倾诉其因爱而生的痛苦与怅惘,展现了封建礼教下女性细腻而深沉的情感世界。
2. 写作手法
比喻:“转盼如波眼,娉婷似柳腰”,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,写出女子眼光流盼如秋波般清澈、闪耀,表现女子的美妙身段,通过具体意象突出女子的美丽。反衬:以乐景衬哀情,“花里暗相招,忆君肠欲断,恨春宵”,写当时的幽会,欢乐的幽会给男主人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,以女方的倩影衬托男子的情思,生动地把主人公为情所苦的形象突显出来。对比:用昔日欢会的幸福“花里暗相招”与今日相思的痛苦“肠欲断”、“恨春宵”形成反差,强化了相思之苦。
3. 分段赏析
第一首“手里金鹦鹉,胸前绣凤凰。”开篇以女子手中的金饰鹦鹉与胸前的凤凰刺绣切入,两个华丽意象既点明其身份(可能为贵族或富家女子),又暗含对“成双成对”的向往,鹦鹉常象征巧语传情,凤凰则是传统婚恋中的吉祥符号,二者并置已隐约透露出少女对爱情的憧憬。“偷眼暗形相,不如从嫁与,作鸳鸯。”“偷眼”“暗形相”短短五字,将少女初见心上人时的羞怯与大胆勾勒得活灵活现:她佯装不经意地打量,目光中藏着好奇与心动。“不如从嫁与”看似突兀,却恰是少女直率性格的写照,经过瞬间的打量,她便果断决定托付终身,以“作鸳鸯”的强烈愿望,将内心的炽热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。这里的“鸳鸯”既是对前句“鹦鹉”“凤凰”的呼应,更以水鸟双栖的意象,直白表达对婚姻生活的期待。整首词语言质朴如民歌,却通过“金鹦鹉、绣凤凰、作鸳鸯”的意象链条,完成了从外物到内心、从观察到决断的情感跳跃,率真中见灵动。第二首“似带如丝柳,团酥握雪花。”此句转而描写女子的体态与肌肤:腰肢如丝绦般柔软,肌肤似雪花般莹润。词人以“带”“丝”“酥”“雪”等轻盈柔滑的意象,勾勒出一个柔美婀娜的少女形象,既符合唐代以丰腴为美的审美,又为下文的“逐香车”铺垫,如此娇弱的女子,却甘愿在暮色中追逐心上人,更见其情之炽烈。“帘卷玉钩斜,九衢尘欲暮,逐香车。”画面从室内转向室外:玉钩斜挂,帘幕高卷,暗示女子早已倚窗守望多时;“九衢尘欲暮”以黄昏时分的喧嚣街道为背景,“尘欲暮”三字既写暮色渐浓,又暗含时光流逝的焦虑。结句“逐香车”如奇峰突起,女子不顾千金之体,在渐暗的街市中追逐心上人的车马。“逐”字极具动感,将少女抛开礼教束缚、一心追随爱情的果敢展现得淋漓尽致。前三句的静态刻画(体态、环境)与末句的动态行为形成强烈反差,似一幅工笔画中突然注入奔涌的水流,让静态美瞬间转化为生命的张力。第三首“倭堕低梳髻,连娟细扫眉。”“倭堕髻”是唐代女子流行的低髻样式,“低梳”二字已见慵懒;“连娟细扫眉”写眉毛细长如新月,看似精致,却与“低梳”形成矛盾,她虽仍梳妆,却不复往日精心。这种“半梳妆”的细节,暗示心上人不在身边,“女为悦己者容”的动力已然消失。“终日两相思,为君憔悴尽,百花时。”“终日”二字道尽相思的持续性:从早到晚,无一刻停歇。“两相思”实为单向苦恋,却以“两”字自我宽慰,更显孤独。“憔悴尽”三字如重锤落地,直言相思对身心的摧残,而“百花时”的明媚春光与此形成残酷对比,自然界的繁花盛放,反衬出女子因相思而凋零的生命状态。词人以乐景写哀情,让“憔悴”二字更具冲击力,仿佛能看见女子在花丛中枯坐的剪影,人面与花面,一衰一荣,触目惊心。第四首“脸上金霞细,眉间翠钿深。”此句聚焦女子的面部妆容:金粉如霞,翠钿浓深,色彩浓丽如工笔重彩。但结合下句“欹枕覆鸳衾”,便知这精心妆扮不过是百无聊赖的消遣,她独自斜倚绣枕,盖着鸳鸯被,妆容再美,却无人欣赏。外在的华丽与内心的孤寂形成鲜明反差,恰似将珍宝锁入空匣,徒留寂寞光泽。“隔帘莺百转,感君心。”窗外黄莺啼啭,本是春景生机,却在深闺中化作刺耳的喧闹。“隔帘”二字既是物理阻隔,更是心理距离的象征:莺声在彼,相思在此,音声相闻却无人共语。“感君心”三字看似温情,实则饱含疑虑,她感念对方曾有的心意,却不确定这份心意是否仍在,一声长叹,将思念与不安交织的复杂心绪尽诉其间。第五首“扑蕊添黄子,呵花满翠鬟。”“扑蕊”“呵花”是两个细腻的动作:采摘花蕊制成额黄,呵气将花瓣簪上鬓发。词人以女子对妆容的极致讲究,暗示其对心上人的期待,即便独处,仍盼望着突然的相见。然而“鸳枕映屏山”一转,鸳鸯枕与屏风山景相映,反衬出孤枕难眠的现实;“月明三五夜”点明时间,月圆人缺,本应团圆的时刻却形单影只,“对芳颜”三字,写她对镜自视,美丽容颜无人共赏,唯有明月相伴,孤独感在静谧中愈发浓烈。此词妙在以乐景写哀情:女子精心妆扮、明月皎皎、花影摇曳,画面越美,越显孤寂。“扑蕊”“呵花”的动态与“对芳颜”的静态形成对比,仿佛电影镜头从特写(手部动作)拉远至全景(独坐镜前),让观众清晰感知其从期待到失落的心理落差。第六首“转盼如波眼,娉婷似柳腰。”开篇回忆心上人眼中的自己:眼波如秋水流转,腰肢似细柳娉婷。词人以比喻手法,通过男子视角重现女子的柔美,既是她对往昔相恋时光的回味,也暗含如今无人欣赏的怅惘。“花里暗相招,忆君肠欲断,恨春宵。”“花里暗相招”是对过往幽会的甜蜜回忆:花丛中眉目传情,私语相邀,情动之时仿佛整个春天都为二人绽放。然而“忆君”二字将思绪拉回现实,昔日的“暗相招”与今日的“肠欲断”形成强烈对比,“恨春宵”的“恨”字,并非真恨春夜美好,而是恨良宵易逝、情人难留。词人以“波眼”“柳腰”的柔美意象开篇,却以“肠欲断”的痛苦收束,乐与哀的急转,如琴弦骤断,余音震耳,将相思的蚀骨之痛推向高潮。第七首“懒拂鸳鸯枕,休缝翡翠裙。罗帐罢炉熏。”三个“懒”“休”“罢”构成排比,层层递进地展现女子的心如死灰:鸳鸯枕积尘“懒拂”,因无人共枕;翡翠裙“休缝”,因无人共赏;罗帐中“罢炉熏”,因失去往日熏香定情的情致。这组动作看似日常琐事,却字字戳心,当维系爱情的信物(鸳鸯枕、翡翠裙、熏香)都失去意义,可见思念已深入骨髓,化作绝望的麻木。“近来心更切,为思君。”“更”字如重锤,点明如今的思念比往昔更甚。前文中“懒”“休”“罢”是行为上的消极,“更切”则是心理上的煎熬,外在的慵懒与内心的炽烈形成张力,让“为思君”三字成为整首词的情感爆发点,她已不在乎一切外物,唯有思念如烈火焚烧,至死方休。结句以最直白的语言收束,却因前文中层层铺垫的细节,显得格外沉重,如泣血之音,余韵悠长。
# 短调中能尖新而转换,自觉隽永。
明汤显祖汤显祖词本《花间集》卷一
# 《峨嵋山月》四句五地名,此词四句三鸟名。
明徐士俊卓人月《古今词统》卷一
# 尽头语,单调中重笔,五代后绝响。
清谭献《复堂词话》
# “偷眼暗形相”五字,开后人多少香夜佳话。
清陈廷埠《云韶集》卷二十四
# “手里金鹦鹉”五字幕神,“鸳鸯”二字与上“鹦鹉”“凤凰”,映射成趣。
清陈廷焯《词则·闲情集》卷一
# 此词言暮春傍晚,卷帘眺望,则见柳絮成团,车尘漠漠,所谓城市之光也。前温飞卿之《菩萨蛮》:“时节欲黄昏,无聊独倚门”,情绪与此略似。
近代词评家丁寿田,丁亦飞《唐五代四大名家词》甲篇
# 温庭筠《南歌子》“团苏握雪花”,言花之白如目苏也,与“酥”同义。
清李调元《雨村词话》卷一
# 源出古乐府。
清谭献《复堂词话》
# 低徊欲绝。
清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
# “百花时”三字,加倍法,亦重笔也。
清谭献《词辩》
# 婉娈缠绵。
近代李冰若《花间集评注·栩庄漫记》
# 欲吐仍茹。
近代陈匪石《声执》
# 金霞:谓额黄也。古者女装匀面,惟施朱傅粉而已,六朝乃兼尚黄。梁简文帝诗:“同心鬟里拨,异作额间黄。”温诗云:“柳风吹尽额间黄。”“额黄无限夕阳山。”温词《菩萨蛮》:“蕊黄无限当山额。”《归国遥》:“粉心黄蕊花靥。”皆是也。钿:平仄两读,此处读去声。深:深插也。(末二句)闻莺百啭,感春光将尽,思君之心,益怊怅难平也。
近代华钟彦《花间集注》卷一
# “扑蕊”“呵花”四字,从未经人道过。
明汤显祖汤显祖评本《花间集》卷一
# 此词与上阕同一机杼,而更怊怅自怜。
近代李冰若《花间集评注·栩庄漫记》
# “恨春宵”三字,有多少宛折。
清陈廷焯《云韶集》卷二十四
# 末二句率致无余味。
近代李冰若《花间集评注·栩庄漫记》
# 上三句三层,下接“近来”五字甚紧,真一往情深。
清陈廷焯《词则·闲情集》
# 语重工妙,可追配刘梦得《竹枝》,信一时杰作也。
宋陆游《渭南文集》卷十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