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百岁光阴一梦蝶":人的一生不过百岁,就像庄周梦蝶,
# 一梦蝶:一作“如梦蝶”。梦蝶:《庄子·齐物论》,“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。……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”这句话是说人生就像一场幻梦。
"重回首往事堪嗟":再回头想想往事实在令人慨叹。
"今日春来":今天春天才来,
"明朝花谢":明天早上春花就谢了。
"急罚盏夜阑灯灭":赶紧地行令劝酒,夜晚将尽,灯就要灭了。
# 急罚盏夜阑灯灭:赶快行令罚酒,直到夜深灯熄。夜阑,夜深,夜残。
"【":【乔木查
"】":】
"想秦宫汉阙":想一想那些秦朝的宫殿和汉朝的城阙,
# 秦宫汉阙:秦代的宫殿和汉代的陵阙。
"都做了蓑草牛羊野":现在无影无踪,只是生满了杂草,变成了放牧牛羊的荒野。
"不恁么渔樵无话说":不是如此的话,渔翁和樵夫倒没有聊天的话题了。
# 恁:如此,这般。
"纵荒坟横断碑":那些断碑横七竖八地倒在荒坟堆上,
"不辨龙蛇":原来上面龙飞凤舞般的文字也面目全非,分辨不清楚了。
# 龙蛇:这里指刻在碑上的文字。古人常以龙蛇喻笔势的飞动。
"投至狐踪与兔穴":最终成了狐狸出没的地方和兔子的洞穴,
# 投至:及至,等到。
"多少豪杰":多少英雄豪杰的坟地都是如此。
"鼎足虽坚半腰里折":三国鼎立中途便夭折,
# 鼎足虽坚半腰里折:言魏、蜀、吴三国鼎立的形势,到中途就夭折了,最后的胜利者到底是魏呢,还是晋呢?言魏、蜀、吴三国鼎立的形势,到中途就夭折了,最后的胜利者到底是魏呢,还是晋呢?
"魏耶":最后胜利的是魏呢,
"晋耶":还是晋呢?
"天教你富":即便是上天让你富足,
"莫太奢":你也不要过于奢侈。
"无多时好天良夜":并没有多少好日子良夜美时。
# 好天良夜:好日子,好光景。
"看钱儿硬将心似铁":看钱奴心肠硬得像铁,
# 看钱儿:元代郑廷玉在杂剧《看钱奴》中塑造的一个从贫民变成富翁而为富不仁、爱财如命、悭吝刻薄的人物形象。一作“富家儿”。
"空辜负锦堂风月":白白地辜负了华美的堂舍和那无边的风月。
# 锦堂风月:富贵人家的美好景色。此句嘲守财奴情趣卑下,无福消受荣华。锦堂,用宋代韩琦在相州故乡筑昼锦堂的故事,泛指富贵人家的宅第。
"眼前红日又西斜":眼前的红日,又要快速西沉了,
"疾似下坡车":快得像是急速滚落的下坡车。
"晓来清镜添白雪":早上对着镜子发现头发又添了许多白色的,
# 白雪:喻白发。
"上床与鞋履相别":晚上一上床说不定就是和鞋袜永别,第二天就不用再穿它了。
"休笑鸠巢计拙":别嘲笑鸠鸟自己笨不会搭窝,
# 鸠巢计拙:指不善于经营生计。
"葫芦提一向装呆":哪里知道它其实稀里糊涂从来是装傻。
# 葫芦提:糊糊涂涂。
"【":【拨不断
"】":】
"名利竭":不追求名利,
"是非绝":也就没有是非缠身了。
"红尘不向门前惹":红尘中的烦心事也不会到自家门前,
"绿树偏宜屋角遮":只要把绿树栽在屋角让它遮阴挡凉,
"青山正补墙头缺":院墙破损了,就让青山补上缺损之处吧,
"更那堪竹篱茅舍":再加上竹子编插的篱墙,茅草铺顶的屋舍。
"蛩吟罢一觉才宁贴":静静的夜里听到蛐蛐儿的叫声,这时睡觉才觉得踏实宁帖,
# 宁贴:平静,安静。,蛩吟:蟋蟀叫。蛩,蟋蟀。
"鸡鸣时万事无休歇":待到五更鸡鸣时,乱七八糟的事就又纷至沓来,没有时间休息。
"争名利何年是彻":这人间争名夺利的事,何年是个了结呢?
# 彻:了结,到头。
"看密匝匝蚁排兵":密密麻麻的蚂蚁,又在排兵布阵了,
"乱纷纷蜂酿蜜":乱纷纷的蜜蜂又在酿蜜了,
"闹攘攘蝇争血":闹闹嚷嚷的苍蝇又要去争抢污血了。
"裴公绿野堂":裴度饮酒论诗的绿野堂,
# 裴公:唐代的裴度。他历事德宗、宪宗、穆宗、敬宗、文宗五朝,以一身系天下安危者二十年,眼见宦官当权,国事日非,便在洛阳修了别墅“绿野堂”,和白居易、刘禹锡在那里饮酒赋诗。
"陶令白莲社":陶渊明雅聚的白莲社。
# 陶令:东晋的陶潜。因为他曾经做过彭泽令,所以被称为陶令。相传他曾经参加晋代的慧远法师在庐山虎溪东林寺组织的白莲社。
"爱秋来时那些":我喜欢的是这些,到秋天时:
"和露摘黄花":带着露水采摘菊花,
"带霜烹紫蟹":带着白霜烹煮紫蟹,
"煮酒烧红叶":用红色的枫叶煮酒,
"想人生有限杯":人的一生只有那有限的几杯酒,
"浑几个重阳节":还能过几个重阳登高节?
"人问我顽童记者":我告诉孩子们哪,听好记住了:
"便北海探吾来":就是好客的孔北海来探望我,
# 北海:东汉的孔融。他曾出任过北海相,所以后世称为孔北海。他尝说:“座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,吾无忧矣。”
"道东篱醉了也":我也不见,你们就告诉他说,我马东篱喝醉了。
# 东篱:指马致远自己。他慕陶潜的隐逸生活,因陶潜《饮酒》诗有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之句,乃自号为“东篱”。
“元曲四大家”之一
马致远(1251?~1321?),元代戏曲作家、散曲家。字千里,号东篱,大都(今北京)人。曾任江浙行省官吏。马致远与关汉卿、郑光祖、白朴并称“元曲四大家”。其戏曲创作以格调飘洒脱俗,语言典雅清丽著称。杂剧或写历史兴亡之爱国主题,或写士人怀才不遇之穷愁困顿,多数则写隐居乐道、神仙道化,以寄孤愤。散曲多写景纪行、叹世归隐之作。风格皆豪放清逸。马致远终生致力于剧曲创作,所作杂剧今存《汉宫秋》《荐福碑》《岳阳楼》《任风子》《陈抟高卧》《青衫泪》及与人合写的《黄粱梦》七种,其中《汉宫秋》最为著名。散曲有辑本 《东篱乐府》。
1. 主题及内容介绍
这是一首咏史抒怀的元代散曲,通过描绘历史兴衰、人生短暂与富贵虚幻,批判了封建社会名利追逐的荒诞,表达了诗人看透红尘、超脱物欲的隐逸之志,以及对生命无常的深切喟叹与对自然闲适生活的向往。
2. 写作手法
用典:在《夜行船・秋思》中,“百岁光阴如梦蝶”一句,巧用《庄子・齐物论》“梦蝶”典故。该典故原指庄子梦中化为蝴蝶,醒来后分不清自己是庄子还是蝴蝶,体现了对虚幻与真实、人生与梦境的思考。作者在此以人生如梦蝶自比,将人生的短暂与虚幻用这一典故具象化,借此表达对尘世功名利禄的看淡,传递出一种看透世事的超脱与悲凉之感,强化了对生命短暂、世事无常的喟叹,使抽象的生命感悟借助经典意象变得生动可感。对比:词作中,“秦宫汉阙”与“衰草牛羊”、“锦堂风月”与“看钱奴心硬似铁”形成两组强烈的视觉对冲。一边是往昔秦宫汉阙的宏伟壮丽、锦堂内的风月无边,象征着辉煌历史与奢靡生活;另一边则是眼前衰败荒草间牛羊觅食、守财奴贪婪冷酷的景象,尽显荒芜与市侩。前者勾勒出历史荣光与富贵浮华,后者展现出沧桑变迁与人性贪婪。通过这种今昔、雅俗的鲜明对照,不仅增强了画面的冲击力,更深刻地揭露了世事无常,强化了对追逐财富、漠视精神价值等现实现象的批判。
3. 分段赏析
第一支曲题为《秋思》,却未直接描绘秋天景色,而是通过迟暮之悲、忆旧之情,巧妙呼应“秋”的萧瑟意蕴,从人生晚景侧面烘托自然秋韵。“今日春来,明朝花谢”借自然时序更迭,感慨韶华易逝,“今日”“明朝”的夸张表述,强化了光阴飞逝的紧迫感。春花意象与“梦蝶”典故相互映衬,化用《庄子・齐物论》,既渲染出人生如梦的迷惘之感,又增添了文字的典雅韵味。末句“急罚盏夜阑灯灭”运用虚词省略,使语义充满多重解读:“急罚盏”三字急促有力,传递出催酒行令的急切,与“夜阑灯灭”的停顿形成对照,既暗含“秉烛夜游”的及时行乐之意,又透露出对时光流逝的怅惘之情。全曲节奏先缓后急,起调平和如叹息,收尾急促有力,在未尽之言中为后续篇章的古今之思埋下伏笔。第二支曲中,曾经辉煌的“秦宫汉阙”如今沦为衰草遍野的牧地,昔日繁华如烟云消散,只剩渔夫樵子闲谈往事。作者以略带刻薄的笔触调侃:若没有朝代兴衰,渔樵便少了谈资。这种冷嘲背后,实则蕴含着对千古兴亡的深沉感慨,看似轻描淡写,却将历史更迭的沉重一笔带过。更进一步,荒坟断碑因岁月侵蚀而字迹模糊,“龙蛇”既指碑刻笔势,也暗喻帝王,“不辨龙蛇”一语双关,暗示连记载功绩的碑文都已湮灭,后人又如何分辨历史人物的功过?“秦宫汉阙”写生前显赫难以延续,“荒坟断碑”言死后声名难以长存,以彻底的虚无视角否定了青史留名的人生价值。第三支曲采用倒装句式“投至狐踪与兔穴,多少豪杰”,意为众多英雄豪杰的葬身之地,如今已成狐兔出没之所。“鼎足三分”承接前文,串联起历史脉络,魏蜀吴三分天下的功业终究化为泡影,如今魏在何处?晋又何在?作者发出千秋功罪的茫然之问,与“不辨龙蛇”相呼应,消解了豪杰争雄的是非意义,让昔日的纷争显得荒诞而无价值。第四支曲指出,连帝王豪杰的功业都化为泡影,更何况守财奴的万贯家财。世人爱钱如命、心肠似铁,不懂珍惜人生美好时光,让锦堂风月白白虚设。全曲四句分两层递进,将守财奴的庸俗与昼锦堂的雅致形成鲜明对照,雅俗词汇并用,在反差中增强讽刺意味。第五支曲“眼前红日又西斜”描绘一日光阴的流逝,呼应前文“百岁光阴”的感慨,“疾似下坡车”化用羲和驾日典故,用通俗语言生动展现时光飞逝。此句看似豁达通透,实则暗含愤世之情,因此接续“莫笑鸠巢拙”的自嘲,表面自称不擅营生,实则表达远离名利纷争的处世态度,“装呆”二字道尽无奈与愤懑。第六支曲“利名竭,是非绝”承接上支曲末句深意,以“红尘不向门前惹,绿树偏宜屋角遮,青山正补墙头缺”三句鼎足对,勾勒出清幽隐居之境。绿树、青山如天然屏障隔绝尘世喧嚣,营造出远离是非的理想天地。全曲巧用对句,雅俗交融,工整中不失灵动,典故与俚语相得益彰。结篇紧扣“秋思”主题,感叹人生唯有睡眠时可得安宁,天明后万事纷扰。以“蛩吟”呼应秋景,将人间诸事归结为“争名夺利”,用“密匝匝蚁排兵,乱纷纷蜂酿蜜,闹攘攘蝇争血”三组鼎足对,通过叠字与排比,将世人追名逐利的丑态比作蚁群、蜂群、蝇群,刻画得淋漓尽致。作者以超然视角俯瞰尘世,以高雅情怀对照世俗纷争,尽显洞察世事、超脱物外的人生境界。
4. 作品点评
这套曲子对封建社会的功名利禄进行了彻底的否定,宣扬了及时行乐、超脱世俗的旷达思想,深刻展现了一个身处乱世的文人内心的矛盾与挣扎,成为一段流传千古、震撼人心的灵魂独白。全曲风格豪放不羁,意境超然,行文流畅自如,跌宕起伏。
# 此方是乐府,不重韵,无衬字,韵险,语俊。谚曰“百中无一”,余曰“万中无一”。看他用蝶、穴、杰、别、竭、绝字,是入声作平声,阙、说、铁、雪、拙、缺、贴、歇、彻、血、节字是入声作上声;灭、月、叶是入声作去声,无一字不妥。
元周德清《中原音韵》
# 马致远“百岁光阴”,放逸宏丽,而不离本色,押韵尤妙。长句如“红尘不向门前惹,绿树偏宜屋角遮,青山正补墙头缺”,又如“和露摘黄花,带霜烹紫蟹,煮酒烧红叶”,俱入妙境。小语如“上床与鞋履相别”,大是名言。结尤疏浚可咏。元人称为第一,真不虚也。
明王世贞《曲藻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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