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长江浩浩送千古":长江浩荡奔涌,送走千古岁月,
"江流不断鱼龙舞":江流不息,鱼龙在水中翻舞。
"芦花荻花愁暮云":芦花和荻花笼罩着暮云般的愁绪,
"天风吹我客湓浦":天风吹动着我,客船停靠在湓浦。
"移舟回首思故人":移舟之际回首思念故人,
"凄然一登琵琶亭":凄然登上那琵琶亭。
"琵琶亭上秦天远":琵琶亭上远眺秦地天高路远,
"琵琶亭下楚江横":亭下楚江横流,水势浩荡。
"呜呼我祖唐少傅":啊!我的先祖唐少傅(指白居易),
"兜率天中已归去":已往兜率天中归去。
"客来倚棹问渔翁":来客停船,靠着船桨,询问渔翁,
"香山居士今何处":香山居士如今在何处。
"冰魂雪魄挽不回":他那如冰魂雪魄般的高洁身影已无法挽回,
"涛山浪屋空崔嵬":唯有涛山浪屋空自崔嵬。
"樯乌惊起水鸥睡":樯头的乌鸦惊起了水鸥的睡眠,
"绕船明月夜徘徊":明月绕船在夜空中徘徊。
"谪官江左秋风惨":当年他贬官江左,秋风萧瑟惨淡,
"江上黄昏月黯黯":江上黄昏,月色黯淡无光。
"那堪送客闻琵琶":怎能忍受送客时听闻琵琶声,
"况对怨女不伤感":何况面对哀怨的女子,怎能不心生伤感。
"洛阳城外虾牵陵":洛阳城外虾蟆牵陵下,
"下有甲妓何娉婷":曾有色艺冠群的歌妓姿态娉婷。
"花落色衰婚舶客":年华流逝,花落色衰,她嫁给了商客,
"独守孤舟伴月明":独守孤舟,唯有明月相伴。
"手抚琵琶意呜唈":她手抚琵琶,心中呜咽,
"挑拢撚抹缓复急":挑拨、拢捻、抹挑,节奏缓急交错。
"大弦哀哀小弦悲":大弦声响哀哀,小弦音韵悲切,
"孤舟嫠妇岂不泣":孤舟中的寡妇听了怎能不哭泣。
"霓裳才歇六么鸣":《霓裳羽衣曲》刚停歇,《六幺》又响起,
"四弦尽作裂帛声":四弦齐鸣如裂帛之声。
"碧落黄泉两凄苦":那乐声仿佛贯通碧落黄泉,满是凄苦,
"幽愁暗恨不堪听":幽愁暗恨令人不忍卒听。
"凛如猿咽梧桐晚":时而凛冽如猿猴在梧桐晚风中呜咽,
"款若莺啼春昼暖":时而和缓如黄莺在春日暖昼啼鸣。
"鹍弦转处如胡笳":鹍弦转动处如胡笳呜咽,
"宫调弹时若羌管":弹奏宫调时若羌笛悠扬。
"江州司马一断肠":江州司马一听柔肠寸断,
"灯前老泪如雨滂":灯前老泪滂沱如雨。
"老妇低眉娇滴滴":老妇低眉,姿态娇柔,
"琵琶掩面罗衣香":以琵琶掩面,罗衣间传来阵阵香气。
"初弹如珠后如缕":初弹时如珠落玉盘,后如细缕袅袅,
"一声两声落花雨":一声两声,仿佛落花如雨。
"诉尽平生云雨心":她诉尽平生如云雨般的心事,
# 心:一作“生”。
"尽是春花秋月语":尽是春花秋月般的话语。
"罗衣揾泪向人啼":她以罗衣拭泪,向人哭诉,
"妾是秦楼浪子妻":我本是秦楼浪子的妻子。
"流落烟尘归未得":流落在烟尘之中,归乡不得,
"青楼昔在洛阳西":昔日青楼在洛阳城西。
"今嫁商人岂妾意":如今嫁给商人岂是我本意,
"一曲萧骚夜无寐":一曲萧索,让我整夜无眠。
"秋风吹破居士心":秋风吹动居士的心,
"琵琶声声堕珠泪":琵琶声声如堕珠泪。
"居士左迁郁小邦":居士被贬到小小邦郡,
"鼎鼐志愿犹未降":胸中治国的志愿仍未消减。
"闻其曲声见其语":听闻她的曲声,听见她的诉说,
"万斛愁肠如秋江":万斛愁肠如秋江般翻涌。
"江花江草庐山下":江花江草生长在庐山之下,
"春江花朝秋月夜":春江花朝,秋江月夜。
"江风飕飕江水寒":江风飕飕,江水凄寒,
"不见长安十年话":不见长安十年间的往事对话。
"当时风月亦有情":当时的风月也有情感,
"为伊翻作琵琶行":为她而化作《琵琶行》。
"居士悲乐似此妇":居士的悲乐如同这位妇人,
"此妇激发居士情":妇人的遭遇激发了居士的情感。
"居士还朝此妇死":居士回朝后,此妇便已死去,
"琵琶古声今已矣":琵琶的古声如今已消逝。
"邦人江上建此亭":当地人在江上修建此亭,
"古往今来亭下水":古往今来,亭下江水长流。
"柿叶翻红枫叶黄":柿叶泛红,枫叶枯黄,
"荒烟压蓬月堕樯":荒烟笼罩船篷,明月沉落桅杆。
"星霜磨老香山句":岁月磨老了香山居士的诗句,
"香山骨冷今如霜":如今他的尸骨已冷如霜。
"亭空江阔情何极":空亭临江,此情何极,
"一思古人一叹息":每思念古人一次,便叹息一回。
"两岸横芦今画楼":两岸的黄芦如今化作画楼,
"山水窟中安乐国":这里成了山水间的安乐国。
"江国凄凉人自愁":江国依旧凄凉,人自寻愁,
# 愁:一作“悉”。
"香山一去三百秋":香山居士已离去三百春秋。
"长江不管愁人恨":长江不管愁人的遗恨,
"泪与江波还共流":我的泪水与江波一同流淌。
"九江风月嗟无主":九江的风月可叹无人作主,
"孤月依然几今古":孤月依然照耀着古今。
"江头愁绝到三更":我在江头愁绪绝断直到三更,
"琵琶不作亦凄苦":即便没有琵琶声,也倍感凄苦。
"我来适是九世孙":我来时恰好是白氏九世孙,
"思贤怀古独销魂":思贤怀古,独自黯然销魂。
"悲风如舞琵琶调":悲风如弹奏琵琶曲调,
"哀鸟如歌琵琶弦":哀鸟如歌唱琵琶琴弦。
"古人去去不复返":古人一去不复返,
"孤亭寂寂寒江远":孤亭寂寂,寒江遥远。
"琵琶无声万艇横":琵琶无声,万艘船艇横泊江面,
"留得庐山遮醉眼":只留得庐山遮住我醉酒的双眼。
1. 分段赏析
“长江浩浩送千古,江流不断鱼龙舞。芦花荻花愁暮云,天风吹我客湓浦。”开篇四句以“长江浩浩”“江流不断”勾勒水势雄浑,“鱼龙舞”暗喻岁月流转。转而描绘芦花荻花、暮云天风,以秋景萧瑟渲染客居愁绪,“客湓浦”点明漂泊之地,为登亭怀古蓄势。“移舟回首思故人,凄然一登琵琶亭。琵琶亭上秦天远,琵琶亭下楚江横。”“移舟回首”“凄然登亭”直抒怀人之情,两个“琵琶亭”句式复沓,强化空间存在感。“秦天远”“楚江横”以天地辽阔对比个人渺小,既写地理阻隔,亦寓思念遥深,画面苍远而情致深婉。“呜呼我祖唐少傅,兜率天中已归去。客来倚棹问渔翁,香山居士今何处。”直呼白居易为“祖”,见精神追慕;“兜率天”用佛教典故,谓其已超脱尘世。“问渔翁”场景如特写镜头,以口语化问答传递“斯人已逝”的怅惘,朴素笔墨中见深切缅怀。“冰魂雪魄挽不回,涛山浪屋空崔嵬。樯乌惊起水鸥睡,绕船明月夜徘徊。”“冰魂雪魄”赞白居易品格高洁,“涛山浪屋”喻江水壮阔,以自然永恒反衬人事无常。“樯乌惊鸥”“明月徘徊”以动写静,月景的孤独徘徊,实为诗人心境的外化,孤寂之感扑面而来。“谪官江左秋风惨,江上黄昏月黯黯。那堪送客闻琵琶,况对怨女不伤感。”四句回溯《琵琶行》情境,“秋风惨”“月黯黯”渲染贬谪之悲与黄昏之凄。“那堪”“况对”层层递进,强调闻琵琶、遇怨女的双重怆然,重现白居易当年触景伤怀的情感逻辑。“洛阳城外虾牵陵,下有甲妓何娉婷。花落色衰婚舶客,独守孤舟伴月明。”简笔交代琵琶女身世:出身洛阳、色衰嫁商、孤守空舟。“花落”喻青春流逝,“月明”衬孤寂长伴,二十八字勾勒其人生转折,语言直白而命运悲剧感强烈,与白诗叙事一脉相承。“手抚琵琶意呜唈,挑拢撚抹缓复急。大弦哀哀小弦悲,孤舟嫠妇岂不泣。”聚焦琵琶演奏细节:“呜唈”拟声传情,“挑拢撚抹”摹写指法,“缓复急”见节奏变化。“大弦”“小弦”以叠词强化乐声哀婉,“嫠妇泣”从听者反应侧面烘托感染力,画面与声响兼具。“霓裳才歇六么鸣,四弦尽作裂帛声。碧落黄泉两凄苦,幽愁暗恨不堪听。”写曲目转换与收束:从《霓裳》《六么》的华丽到“裂帛声”的戛然,暗合情感由抑转扬。“碧落黄泉”夸张乐声穿透力,将个人愁绪升华为超越时空的幽恨,笔调雄放而意境深沉。“凛如猿咽梧桐晚,款若莺啼春昼暖。鹍弦转处如胡笳,宫调弹时若羌管。”连用四组比喻描摹乐声:猿啼之凄、莺啼之暖见情感起伏,胡笳、羌管喻音色苍凉。以自然声响与异域乐器类比,从听觉维度拓展演奏的丰富性,尽显琵琶“无声不有情”的特质。“江州司马一断肠,灯前老泪如雨滂。老妇低眉娇滴滴,琵琶掩面罗衣香。”特写主客反应:白居易“断肠”“泪滂”直露心声,老妇“低眉掩面”含蓄传情。“娇滴滴”与“罗衣香”稍作点缀,在哀苦中添一丝温婉,对比中见人物心境的复杂交融。“初弹如珠后如缕,一声两声落花雨。诉尽平生云雨心,尽是春花秋月语。”以“珠”“缕”“落花雨”多重比喻写乐声变化,从圆润到幽细再到凋零,暗合琵琶女身世轨迹。“云雨心”“春花秋月”虚实相生,既写曲中情思,亦括其半生风月,凝练而富诗意。“罗衣揾泪向人啼,妾是秦楼浪子妻。流落烟尘归未得,青楼昔在洛阳西。”借琵琶女自述补全经历:自陈身份、流落之苦、故园之思。“秦楼浪子妻”见命运浮沉,“洛阳西”呼应开篇“客湓浦”,地域对照中见漂泊之远,平实话语中藏无限辛酸。“今嫁商人岂妾意,一曲萧骚夜无寐。秋风吹破居士心,琵琶声声堕珠泪。”直言婚姻非愿、夜不能寐之愁,“萧骚”状乐声亦状心境。“秋风吹破”“堕珠泪”将自然风物与人物情感勾连,秋风、乐声、泪水交织,强化主客同悲的情感共振。“居士左迁郁小邦,鼎鼐志愿犹未降。闻其曲声见其语,万斛愁肠如秋江。”点明白居易贬谪之郁与未改的政治抱负,“鼎鼐”喻治国之才,见其志未消。“万斛愁肠”以夸张修辞写愁绪之重,“如秋江”则化抽象为具象,与开篇江景呼应,结构浑然。“江花江草庐山下,春江花朝秋月夜。江风飕飕江水寒,不见长安十年话。”化用《琵琶行》“春江花朝秋月夜”等句,重现贬谪地的孤寂图景。“江风江水”叠用强化凄清,“不见长安”暗寓仕途失意,十年回望,沧桑之感尽在萧瑟景物之中。“当时风月亦有情,为伊翻作琵琶行。居士悲乐似此妇,此妇激发居士情。”揭示白诗创作逻辑:风月有情、人景相激,居士之悲与商妇之痛相互映照。“似”“激发”点明主客共情的双向性,寥寥数语,道破《琵琶行》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的核心意旨。“居士还朝此妇死,琵琶古声今已矣。邦人江上建此亭,古往今来亭下水。”以“还朝”与“妇死”对比,写人事变迁;“古声已矣”叹风雅不再。“建此亭”交代古迹由来,“亭下水”以流水不息喻思念绵长,由个人追怀转向历史纵深的感慨。“柿叶翻红枫叶黄,荒烟压蓬月堕樯。星霜磨老香山句,香山骨冷今如霜。”描绘秋亭暮色:红叶、荒烟、落月、危樯,画面萧疏冷寂。“星霜磨老”谓时光流逝,“骨冷如霜”写斯人已远,唯诗名长存,苍凉中见对白居易文学精神的致敬。“亭空江阔情何极,一思古人一叹息。两岸黄芦今画楼,山水窟中安乐国。”“亭空江阔”以空境写深情,“一思一叹”直抒胸臆。“黄芦”变“画楼”见时代变迁,“安乐国”似赞实叹,暗含对往昔岁月的追缅与现实变迁的复杂感慨。“江国凄凉人自愁,香山一去三百秋。长江不管愁人恨,泪与江波还共流。”“三百秋”以时间跨度强化历史隔膜,“长江不管”怨江无情,“泪共江流”则以情语作结,愁恨之绵长与江水之永恒形成张力,将个人怀古之情升华为普遍的生命慨叹。“九江风月嗟无主,孤月依然几今古。江头愁绝到三更,琵琶不作亦凄苦。”“无主”叹风月寂寞,“孤月依然”见宇宙永恒。“愁绝三更”状彻夜伤怀,“琵琶不作”仍觉凄苦,足见白居易与琵琶女的故事已深植人心,余韵无穷。“我来适是九世孙,思贤怀古独销魂。悲风如舞琵琶调,哀鸟如歌琵琶弦。”自陈身份,以“九世孙”拉近与白居易的精神距离;“独销魂”直言追慕之深。“悲风舞调”“哀鸟歌弦”以通感手法,让无形愁绪化为可感的声响意象,情与景浑然交融。“古人去去不复返,孤亭寂寂寒江远。琵琶无声万艇横,留得庐山遮醉眼。”以“去去不复返”收束怀古之思,“孤亭寂寂”“寒江远”呼应开篇江景,画面空寂冷峭。“琵琶无声”与“万艇横”对照,见繁华不再,唯庐山依旧,以景语作结,余味悠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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